【露中】非典型婚姻2

 

 

 

07

如果你打算为布拉金斯基夫夫的罗曼史写一本书,那么毫无疑问morimoto将会是书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家坐落在88街某个不起眼角落的餐厅见证了他们的求婚和之后每一个纪念日,可以说这里处处都有他们两人的回忆:临窗一角摆放着三角钢琴,伊万曾坐在上面为王耀演奏过一曲«I Will Always Love You»;主厨每十周更换一次菜单,主菜中的某一道就是王耀和伊万共同提议的;他们固定的那个卡座椅子边缘掉了点漆,那是某一次王耀起身时不小心把椅子绊倒了所致;至于morimoto最为出名的豪华卫生间——咳,他们也不能免俗地在这里有过点什么。

伊万凝视着窗玻璃外那个刷成红色的邮筒发呆,约莫半年前,这个邮筒还是墨绿色,顶部的油漆掉了一半,颜色鲜亮的漆皮一片片卷翘上翻,露出铁红色锈迹斑斑的内里。从前伊万等待丈夫等得无聊的时候会在餐巾纸上写下情书,叠成千纸鹤的样子丢进邮筒里,今天却没了那个心情——毕竟这一次,伊万不确定他能否等来那个他想见的人。

身侧一阵窸窣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担忧,伊万回过头,女招侍柔和的声音和笑容可掬的脸一起迎了上来:“先生,主菜已经好了,请问是现在端上来还是等您的同伴来了再上菜?”

“待会再上……”伊万的声音突然消失在喉咙里,透过女招侍摇摇晃晃的耳坠,他分明看到一个扎着黑色长发的纤瘦背影消失在餐厅二楼的旋梯上,伊万猛地站起来,改变了主意,“我想还是现在上菜吧。”他飞快地套上外套,摸出内袋里的手枪,推开女招侍跟了上去,“我先离开一会,待会回来。”

伊万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二楼是个小型舞池,几对爱侣两两相拥,在舞池中央随着爵士乐慢慢摇晃。伊万四处打量了一圈,最后在舞池重重叠叠的人影中锁定了那个东方人的身影。伊万绕开舞池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舞池另一端是装饰复古的电梯,可是这里同样空无一人。伊万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拿起放在垃圾桶上的相框。那是他们俩的结婚照,照片上王耀那一半已被撕去,而伊万的脸上则用红笔画了一把叉。伊万不清楚这是否为王耀希望和他一刀两断的信号——老实说,他觉得不是,和自信无关,只是按照他对自己丈夫的了解,如果王耀打算和他一刀两断,他应该会直接把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寄过来——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任何一个有点理智的人都能意识到这一切有那么些不对头,伊万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垃圾桶金色的金属表面上有个小小的红点正在浮动,根据反光还可以看到天台上一片模糊的黑影,今晚他成了狙击手的目标了。伊万迅速掏出手枪奔至窗口,瞄准狙击手扣下扳机。

几乎就在同时,狙击手的子弹擦着伊万的脸颊呼啸而至,目标却不是伊万,而是对准了电梯前那个垃圾桶。伊万有不好的预感,他双手借力整个人翻出窗外,爆炸带来的火光和冲击波在他身后炸开,将他推离这栋建筑物。

 

伊万从玻璃渣和灰尘中爬起来,整个餐馆的二层算是毁了,消防车闪烁着车前灯停在餐厅正门口,不断有伤者被担架抬出来送上救护车。伊万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关节,除了脸上几道刮伤,他几乎可以算奇迹生还。伊万摸出手机,拨通了阿尔弗雷德的电话。“琼斯,锁定我的位置,这里刚刚发生了爆炸,目前无人死亡。”伊万阴沉地说,“我需要技术组过来提取炸弹残骸并进行分析。”

“收到,呃,事实上我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局促——这很稀奇,鉴于阿尔弗雷德从来都是让别人惴惴不安的那一个,伊万可以判定他们大概有麻烦了:“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什么要通知我的吗?”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过来。”果不其然,阿尔弗雷德咳嗽了一声,“你听过他的名字,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

“我们的雇主希望就任务失败问题好好好谈谈。”

伊万坐在倒下来的大理石廊柱上,点燃一根万宝路。他很少抽烟,自从和王耀结婚后基本上除了任务需要就没有再摸过烟草。而现在,伊万相信这就是那个需要烟草刺激神经的时刻。

他们的雇主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双手环抱,右手里同样燃着一支烟,正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俩。贝什米特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一身锻炼良好的肌肉和梳成背头的金发让他比伊万和阿尔弗雷德更像杀手。有鉴于此,阿尔弗雷德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心里那点发憷而羞愧:“贝什米特先生,很抱歉,由于我们的失职这次任务失败了。”阿尔弗雷德试着更专业一点,“像合同里写的那样,我们将退还定金,并且支付全款150%的现金作为赔偿...”

“三倍的价钱,我雇佣你们再做一个任务。”路德维希打断了他的话,“救出费里西安诺。”

“不接。”伊万点了点烟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站起来走到阿尔弗雷德和路德维希中间,鹰隼般的墨紫眼眸锁住对方的脸:“你另请高明吧。”

“那么我将选择拒绝接受赔偿金,向你们的上级申诉。”路德维希毫不怯场,“按照贵司的规矩,二位可能要接受点相应的惩罚了。”

伊万咬牙,按照规定,任务直接负责人将会被砍去一根手指,执行者则是鞭刑惩罚。他尚且还好,阿尔弗雷德还要靠他那天才的手指在网络与数据中纵横捭阖呢,为此他必须得讨价还价:“我拒绝接受一个因为雇主刻意隐瞒相关信息而导致我和搭档陷入不可预测的危机的任务。”

“雇主有权力有所选择地透露信息。”路德维希说。

“但不是关键信息。”伊万冷冷地说,“除非你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不会替你去救瓦尔加斯。”

路德维希危险地眯起眼睛:“有件事情我想我需要提醒你,布拉金斯基先生,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有件事我也需要提醒你,贝什米特先生。”伊万反击,“对我们这种人来讲,刑罚就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路德维希的下巴突然绷紧了,他揪住伊万的领子,几乎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当我想要什么东西时,不管用什么办法,最后我总能得到。”

“那么你该学习一下凡事总有第一次的道理。”伊万的态度同样强硬。

“嗨,嗨,先生们,冷静下来好好谈,好吗?”眼看着形势不对,阿尔弗雷德连忙摊开双手挡在两人中间把他们互相推远了点,好让这里的火药味不那么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你想要把那个意大利小年轻救出来,我们想要这档子生意能够顺利做下去,我们把各方面的细节好好更新一下,尽量让双方都满意。”

“我的条件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这个德国男人毫不畏惧地迎上他们俩审视的目光,眼神坚定,“救出费里西安诺,然后我会告诉你们所有我知道的信息。”

 

“好的,所以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攻破CIA水下监狱,找到瓦尔加斯,把他带出来。”阿尔弗雷德戴上通讯设备,转了转脖子调整舒适度,“听起来不难。”

“听起来,”伊万重复,“告诉我,我们该怎么绕开正门的指纹和瞳孔双重锁?”

“我们不用绕开,”阿尔弗雷德将一层透明薄膜从仪器上取了下来套在左手食指上,然后眯起眼睛将特制的隐形眼镜对着阳光瞧了瞧,“这是我从你卧室里的保险套上取到的你丈夫的指纹,我们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干得不错,”伊万将隐形眼镜揉进眼睛里,戴上薄膜,过滤掉搭档话语里的调侃,“第二关,启动电梯用的门禁卡,通往监狱走廊的步态分析,这个你要怎么通过?”

“布拉金斯基,你的脑子不能转一转吗?”金发年轻人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恨铁不成钢,“第一关不用绕过去不代表第二关也不用。我们登上位于西北角的水塔,从泄水系统里进去。”

伊万沉默了几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泄水系统里都是安装了高速旋转涡轮的。”

“你没记错,好学生。”阿尔弗雷德将两套潜水服分别丢给伊万和路德维希,然后开始换自己的那一套,“所以现在是注意事项讲解时间,听好:我黑进了中央控制枢纽,高速旋转涡轮会短暂地失去动力,时间不长,一共只有三分钟,一分半用来找到正确的舱门,剩下一分半从服务舱口逃出来。记住,氧气省着点用,不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水流会把你带进泄水通道,三分钟过后,泄水系统会自动开启,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没能达到地面的话,噗——”阿尔弗雷德比划了一个螺旋桨高速转圈的动作,“就等着被打成肉泥吧。”

伊万耸了耸肩膀:“好吧琼斯,你刚刚挣到了你这周的工资。”

“为了不让你感觉太过良好,布拉金斯基,”阿尔弗雷德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并不是给我发工资的那个。”

 

当他们三个都从水面浮上来时伊万默默松了口气,刚刚在水下他并不是没有想象过被打成肉泥那一版本的结局,现在莫名有了点劫后余生的快感,以至于和阿尔弗雷德说话时的语气也近乎和善:“嗨天才,接下来该怎么做?”

“先用王水在钢化门锁周围腐蚀出一个洞,再把锁砸开。”阿尔弗雷德看了伊万一眼,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工具,“还有别那么叫我,每次你一夸我我就觉得这次任务肯定会失败。”

“事实上,的确会失败。”在他们身后一直沉默着的路德维希说,“它不是钢化门,是陶瓷的。”

窒息般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突然阿尔弗雷德跳起来:“腐蚀墙面!”

伊万了然,强酸腐蚀不了陶瓷,对付普通的混凝土却绰绰有余,不出十分钟,墙体上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透过它,伊万看到王耀,他的CIA丈夫,一个此刻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正拿着王水准备往墙体上泼。伊万在继续这么尴尬对视和询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之间来回纠结,直到阿尔弗雷德从他身后探出来打破了沉默:“嗨,所以你就是另一位布拉金斯基先生!”阿尔弗雷德活泼地说,他乐于见到自己搭档尴尬的时刻,“幸会幸会!顺便你哪来的王水?”

“我原本准备吃饭的时候倒进伊万杯子里用的。”王耀礼貌地回答,“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酷。”阿尔弗雷德感叹,“嗨,伊万,你丈夫比你要讨人喜欢多了。”

伊万不知道该先反击谁,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警报还没响?”

“因为我把报警系统切断了。”他身后有人说。

 

伊万僵硬地回过头:“弗朗西斯?”

“正是本人。”弗朗西斯撩了撩半长金发,对他抛了个媚眼。他身边跟着不苟言笑的亚瑟·柯克兰,显然也不是很想理他。

 

“弗朗西斯,你怎么会在这……算了,”伊万无力地说,“我记得我认识你第一天你就说过,只提供武器,不亲自出外勤?”

“柯克兰先生刚刚预付了十个月大型武器采购单的首款,独家专供的那种。”弗朗西斯笑得春风荡漾,毫无愧疚之心,“我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真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大气的男人。”他其实是在说是他从未见过这么大气的订单。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伊万讽刺道。

弗朗西斯没有理会伊万:“这是我的荣幸。好了,柯克兰先生,我必须得承认,您的眼光真是好得不得了,您刚刚在全美最好的武器供应商这里订下了最先进的枪支炸药!”他摊开双手,像在为皇帝报上戏剧剧目那样优美而流畅地吹捧他最新的买主,脸上简直写满了奸商的洋洋得意,“而现在呢,我们这里还集结了一个世界一流的黑客和一双业界顶尖的杀手,”他的目光依次从亚瑟、阿尔弗雷德、伊万和王耀神色各异的脸上掠过,“简直像是超级英雄电影里的情节,我们管自己叫super five怎么样?”

“super five?真的吗?”阿尔弗雷德皱皱眉,“这个名字哪怕对于一个沉迷于超级英雄漫画的死宅来说都有点太……超级英雄了。”他用力吐出刚刚卡在枪口的弹壳,把机关枪抗上肩膀,张扬地微笑起来,“还不如叫联五(unite five)。”

 

08

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把蜷缩在牢房一角的费里西安诺救了出来,前一秒还眼圈发红瑟瑟发抖着的意大利人几乎是在见到路德维希的一瞬间就恢复了力气踉踉跄跄扑进对方的怀里。剩下五个人彼此对了下眼神,他们的目标和委托人之间的关系不言自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柯克兰在最前方带路,伊万握着手枪紧跟其后;阿尔弗雷德明显对他的丈夫半是好奇半是崇拜,一路上问题几乎没有间断过;再加上后面那对一直在互相嘘寒问暖的情侣,现场氛围简直和谐得像单位同事组织拓展训练。

唯一感到焦躁是的是伊万,在他看来,这个监狱有些太过安静了,即使弗朗西斯把报警系统的供电切断了也不至于安静这么久,伊万记得他童年时在冰天雪地里见过的某种冰原狼,它们追逐猎物,把猎物驱赶到绝对安静的偏僻角落,在猎物以为自己安全了而放松警惕时扑上前咬断它们不设防的喉咙。现在伊万感觉他们就是被驱赶围猎的猎物,看不见的捕食者就在附近。同样让他在意的还有先前路德维希的承诺,伊万凭直觉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让人不安的联系,但是他现在既对路德维希守口如瓶的真相一无所知,又找不到联系的立足点,这困扰着他,绝对不是因为他最讨厌的人正和他的丈夫相言甚欢,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远处几声枪响打断了他们所有人的思绪,紧接着是中枪时的哀嚎和躯体跌落在地的闷响。伊万立刻警觉起来,双手握枪举在耳侧,他眼角余光瞟到王耀他们几个也立刻进入了警觉状态,他们移动着位置,心照不宣地把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挡在身后。

第一发枪击来得毫无征兆,穿着黑色防弹衣的打手们像一颗子弹般从拐角撞击出来,伊万第一时间压制住对方的肩膀,一记上勾拳重重打在对方下巴上。这一下重击让对方瞄准的枪口偏离了目标,子弹射进了墙里。伊万握过对方肩膀重重把他摔晕在地上,同时反手夺走另一个偷袭者的枪,用力砸在了前方打手脑袋上。伊万俯身抄起黑衣人身上佩戴的警棍,起来的瞬间看到正有个黑衣壮汉向他扑过来,来不及了。伊万想,下意识地伸手格挡住前额,意想之中的闷击并没有到来,他放下警棍,面前的黑衣壮汉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在他前面不远处,王耀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青烟。

注意到伊万投向自己的目光,王耀眯起眼睛,伸出两根手指在额角附近晃了一下,脸上扯出一个假笑:“不用客气。”

我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你来救的地步了,伊万莫名生出一阵怒意,一分钟内接连放倒三个凑上前来找死的黑衣打手。他手臂向两边一伸,各抓住一个打手让他们额头重重相撞,然后一脚把他们踹向王耀的方向——和王耀搏斗着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被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撞倒在地,王耀借机在他头上踩了一脚,倒霉的大个子立马晕过去了。

“你也不用客气。”伊万冷冷地微笑着。

他们的对手越来越少了,伊万锁定了阿尔弗雷德、弗朗西斯和柯克兰的位置,重新聚集在一起:“不清楚对方还有多少人,建议先撤退,弗朗西斯,你知道出去的路吗?”

弗朗西斯摇头:“杀手们沿着我和柯克兰先生进来的路线进攻的,这条路是不能走了。”

伊万回头:“琼斯?”

“等等,我还在尝试。”阿尔弗雷德双手在键盘上起舞,“再次黑进泄水系统要点时间。”

“那个……我或许知道有一条路。”费里西安诺,在他们所有人身后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想不到最后走了这里啊,”光线暗沉的楼梯间里,弗朗西斯一边走一边说,“真正意义上的逃生通道。”

“逃生通道原本是为了预防火灾修建的,单向出口,直接通往典狱长的办公室,因此这些年来尝试越狱的犯人那么多,也没有一个想到要用这条通道的。”光线越来越亮了,亚瑟关掉照明设备,“很难讲走到逃生通道的尽头,迎接我们的会不会是枪林弹雨啊。”

“至少不会有比枪林弹雨更糟糕的了。”王耀拉动扳机,指向终点那扇门。

 

“哇哦。”阿尔弗雷德双手抱臂。

“嗯哼。”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托起下巴。

伊万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刚刚谁说不会更糟的来着?”亚瑟问。

“是我。”王耀把那个双腿搭在典狱长的樱桃木桌上,原本戴着头戴式耳机一边哼哼说唱乐一边大嚼薯片的宅男捆得更紧了,后者因此嗷嗷大叫双腿乱蹬着,把薯片和可乐踹得满桌都是,仿佛他正和一个点燃的炮竹捆在一起,“不不不长官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怜的年轻人呜呜着高举双手以示投降,“局长突然说要见我然后把我喊进办公室给了我二十块要我去买杯咖啡然后我就听话做了回来之后这里空无一人我一时偷懒所以就我只是个路人甲!”

王耀莫名觉得这人的声音和讲话风格都有那么点耳熟,他多看了战战兢兢的年轻人几眼,然后高高地挑起了眉毛:“你不是那天那个啰嗦的实习生吗?”王耀愤怒地问,“他怎么还没被开除?”

亚瑟抱着双臂,同样挑起了眉,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比王耀冷静一点,甚至还上前一步替在枪支弹药前抖得像筛子的实习生理了理衣领:“Boss除了让你买咖啡,还说了别的吗?”他的语气温和平稳,几乎让那个倒霉的年轻人立刻就平静下来了:“他、他问了我工作怎么样,然后,然后还给了我这个,”实习生用力咽了下口水,从后面裤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方块,“Boss说,看到窗外八点钟方向旗子飘起来了,就按下这个按钮。”

亚瑟接过那个黑色的小方块仔细看了一会儿,他和王耀对视了一眼,然后说:“一对多单向传输设备,下达命令的人用这个指挥打手拦住我们,然后自己跑了。”

“让我来看看这个一直以来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却临阵脱逃的怂货长什么样吧,”阿尔弗雷德拉开抽屉翻箱倒柜,“找到了,CIA局长委任书——”他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就像被证书突兀地切断一般。

“怎么了?”伊万看向他的搭档。

“噢上帝啊,”阿尔弗雷德喃喃着,“hell no。”

他侧过身子让伊万看到那张照片,局长委任书上,伊万·布拉金斯基长期以来的追捕目标,即教父最狡诈的手下,他们所熟知的猎狗,正冲着他正直坦荡地微笑着。

 

巨大的爆炸声从地底传来,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震得剧烈摇晃了好几下,亚瑟看了一眼窗外:“A座供电塔炸毁。那个老狐狸应该设置了定时自毁装置,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我们时间不多了,准备撤离。”

阿尔弗雷德点头:“我刚刚已经成功加载进了供水系统,按照一般自毁程序,供水系统至少能保持十五分钟的良好运行状态,我们可以沿原路出去。这里有谁是不会游泳的吗?”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很好,那让我们动起来吧。”阿尔弗雷德一边跑一边调出了亚瑟传给他的监狱内部构造图,“这边!”

“所以,‘猎狗’是你们的上司,”伊万一边跑一边理清思路。

“所以,幕后黑手是你的死敌,”王耀回答,对伊万的疑问避重就轻,“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哈?”

“得了吧耀,我不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有着见不得光的小秘密的那个。”伊万冷冷道。

“——还在逃生呢两位能不能先别吵了!”弗朗西斯焦急到上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好,就是现在,三、二、一,跳——”

 

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一口气浮出水面,深呼吸了好几回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劫后余生的感觉有点太过好了,法国人的浪漫天性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和某人来个热吻庆祝,鉴于离他最近的人是王耀,而伊万还在他身后十米的地方虎视眈眈着,弗朗西斯觉得自己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他很快想起了别的事:“嗨!嗨!我们能谈一谈幕后黑手这件事吗!”

“在大家还没有全部冒出水面前就谈这件事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了?”阿尔弗雷德大喊,“算了,你有什么计划?”

“这个幕后黑手,是你们CIA新上任不到一个月的头儿,对不对?”弗朗西斯望向亚瑟和王耀,直到他们俩都点头了然后他又转向伊万,“CIA的头儿实际上是你一直以来的老对手,是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尔弗雷德说,“共享信息暂时合作的确是目前为止的最佳方案,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和伊万能决定的。”

“等等,等等,”弗朗西斯完全没有在理睬阿尔弗雷德说了什么,他探究的眼神在伊万和王耀之间来回扫视,“向我保证你们不会在合作第一天就杀了彼此,好吗?”

“别担心,弗朗吉。”伊万勾起唇角,微笑着紧紧盯住王耀,可他的声音却又冷又薄,像淬过冰一般,“我们会用文明人的方法来解决信任问题的。”

弗朗西斯又困惑地看看伊万,“办公室性爱也不允许的。”

王耀忍无可忍地给了法国人一拳。

 

09

王耀平生最讨厌谎言。他亲眼见证过自己的父母是如何被谎言毁掉的。上个世纪这对年轻的东方夫妇怀揣着一纸邀请函漂洋过海来到异国,结果却发现这不过是一个跨国骗局。王先生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祖训,在这里扎了根。后来日子一天天好转,王夫人却被婚姻上的骗局击溃,几乎为此流尽了眼泪,最后在心灰意冷中和王先生办理了离婚手续。王耀老在想他高中毕业后面对好几所常春藤的offer不为所动转而进了警校和这是不是有点关系,如果光明所至之处延伸得足够远,黑暗便无处遁形。

“亲爱的,你回来了?”他听见自己丈夫兴高采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然后伊万·布拉金斯基那张带着笑意的英俊面孔从厨房探了出来,“我加热了芝士焗龙虾,从morimoto打包回来的,你的最爱。”

这个厚颜无耻的骗子。王耀想。即使到这一刻了,他还要骗他,用甜言蜜语诱哄着他,假装一切正常,假装他们还是一对过着安逸生活的无聊中产阶级夫夫。

“是啊。”片刻后王耀听见自己回答,“今天可真累,不是吗?我去把储藏室那瓶香槟拿出来庆祝。”他是个骗子。千万不要对他手软。王耀说。可是你爱他。王耀又说。

王耀也讨厌拿爱当理由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发现父亲有外遇后母亲不是没想过原谅,为了孩子而妥协。可是然后呢?那个男人离去那天湾湾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冷冰冰的指控和无数人翻箱倒柜的巨响至今还在王耀脑海里心惊肉跳地回响。爱是世界上最虚弱无力的借口。

等他拿着香槟和开瓶器回到餐桌旁时,伊万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洁白的桌布垂到地面,银色的烛台光可鉴人,上面插着燃烧的白色蜡烛,长条餐桌正中央摆着一只大到可疑的烤鸡,芝士焗龙虾安放在他的盘子里,冒着诱人的香气。长桌尽头伊万坐在椅子上微笑:“快吃吧。”

“不急,先喝一杯。”王耀熟练地拔出软木塞,往高脚玻璃杯里各倒了两指深的酒液,“啊,对了。”王耀走到伊万身边将香槟递给他,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你安装在储藏室的监视器、武器存储系统开关和应急通讯设备。”他另一只手把那些机械“哗啦啦”全扔在地板上,让自己的酒杯清脆地碰上了伊万的:“cheers。”

伊万不动声色地看着王耀抿了一口香槟,放下酒杯回到厨房。王耀趁着这个机会把一把餐刀收进怀里,片刻后伊万带着一大团冒着白烟的黑色金属块回来了:“你的全套瑞士军刀和格洛克手枪,烧起来可真有那么点费劲。”伊万把那些现在已经报废了的绝世武器丢到一边,露出一个英俊得无懈可击的微笑:“现在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你知道一般的伴侣不会在发现他们的婚姻建立在谎言基础上之后还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吃饭的对吧?”王耀一边把龙虾肉从壳里剥出来一边说。

“当然。”伊万头也不抬,看起来正在专心致志对付着那些青豆,“帮我把盐递过来好吗,亲爱的?”

王耀抄起那个装着白色调料的小瓶子丢进伊万怀里:“这个?”

“说过多少次了,亲爱的。”伊万的语调舒缓低柔,“递东西不要这么急匆匆的。要像这样——”调料瓶又快又猛地落进王耀面前的蔬菜浓汤里,汤汁溅起老高全落在王耀的餐巾上。

“抱歉,手滑了。”伊万毫无诚意地歪了歪头,“原本是想递给你的来着。”

“没关系。”王耀说,随手拿起手边的小瓶子,“你想来点酱油吗?”调料瓶堪堪擦着伊万的眼睛划过,全都泼在墙上挂着的静物水彩画上。

“抱歉,手滑了。”王耀面无表情地说,“原本是想瞄准你的来着。”

伊万回头看了一眼,“那是雷杜德的作品,真迹。”他的语气心平气和,好像只是在和开价虚高的刁蛮客户讲道理,“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复。”

“‘我甚至不知道能不能修复’。”王耀重复道,“说得和你会在乎一样。”

“我当然会。”伊万歪着头,像对王耀的话困惑不解,“如果我不用心,总有一天这些杰作会被你当做垃圾一样丢出去。”

“是吧。”王耀说。他把那张该死的现在已经满是酱油的杰作从墙上扯了下来,缓缓地、缓缓地揉成一团。

“像这样吗。”王耀扬起下巴。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伊万的下巴绷紧了,王耀屏住呼吸等待着,袖子里的手枪蓄势待发。

直到现在,王耀都厌恶谎言。按照王夫人的说法,谎言是婚姻破裂的开始,如今王耀自个的婚姻也算是到头了,而他甚至不能为此掉一滴眼泪。王耀咬着牙扳动准针,然后开了他们中间的第一枪。

 

硝烟散去后,王耀提着两柄冲锋枪,从摇摇欲坠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亲爱的,你还活着吗?”王耀故意扬起声音,好让布拉金斯基——他一直以来的死对头,和他结婚将近六年的丈夫,三十分钟前掐住他脖子企图置他于死地的杀手,无耻的骗子,随你怎么称呼——错认为自己因为一时的优势已经得意忘形。王耀本可以翻到邻居家房顶上一枪结果了伊万,但是王耀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那个愚弄了他六年的混账。

他贴着柜子和墙壁谨慎地走进了卧室——如果这个已经布满弹孔,床头柜和圈手椅东倒西歪的房间还能被称作卧室的话——伊万,他的合法丈夫正靠在床头,左手攥着一把匕首,腹部被他打出一个洞的伤口不断流血,看起来相当狼狈。下一秒伊万扬起那张布满擦痕和血污的脸冲他一笑:“嗨,我亲爱的丈夫。”

“你好,布拉金斯基先生。”王耀冷淡地冲他一点头。

“容我提醒你,耀,现在被你踩在脚下的那张肖像画,是我的外祖父弗拉基米尔·布拉金斯基爵士。”伊万天真无邪地微笑着,就好像他意识不到他们刚刚才你死我活了一场似的,“从法律的角度来讲,你正把你外祖父的画像踩在脚下。”

“那又如何?”王耀冷笑,却下意识挪开了脚步,“姓布拉金斯基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亲爱的,别忘了你也姓布拉金斯基。”伊万面不改色,以刀支撑地面直起身面对王耀,后者在匕首深深陷入红木地板时下意识牙酸了一下:要知道,每周跪在地上给这些珍贵的红木打蜡并且修复划痕的人是他。“你总是这样,”一会想起那些膝盖酸痛的日子王耀没来由的怒气冲冲起来:“从来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动动你的脑子,你什么时候能对我们的地板好点?”

闻言伊万不紧不慢挑起一边眉毛:“啊哈,这里有人要和我讨论尊重的问题。”他唇角上弯,微笑中不无讽刺的味道,“那么是谁每周下厨房时从来没给过厨房用具应该的尊重呢?”

“你什么意思?”王耀勃然大怒,“厨房用具怎么了?它们都被我保养得很好!你一个结婚六年了连煎鸡蛋都没有学会的人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然后我就吃了六年的微波炉加热三明治,”伊万故意慢条斯理的,恶毒的指出这一点,“另外,你所谓的‘良好状态’不过是因为每次你下完厨后我都会把把你支开,然后偷偷换上新的。检查一下床头右边第二个抽屉吧,那里有一大叠账单,都是这些年为了维护你‘烹饪这个小小的爱好’额外花费的巨款。”

“哈——哈。”王耀面无表情,“所以你觉得我做的饭好吃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你的厨艺简直就是灾难,每次你下厨时我都得花好大力气克制住自己不把厨房连你一起炸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往汤里加土!”

“那你也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那是因为我那次出了个任务伤到味觉神经了!”

“只有味觉神经吗万尼亚?我还以为你脑神经也受到过严重创伤,要不然你怎么会那么粗心大意,以至于连安非他命都不认识了?”

王耀看到他丈夫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斯拉夫人略微抽动了一下唇角,抬起两根修长的手指拂过颧骨上那道业已凝固的血痕。有那么片刻王耀觉得自己钢铁一样坚定不移的意志被强酸腐蚀了一个口子,但那仅仅是一瞬间,很快王耀定了定神,继续冷嘲热讽:“我还以为业界赫赫有名的杀手‘冬将军’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万尼亚,你可真让我失望。”

“所以不止是王水、炸弹和狙击手,还有毒针,要是你做家务时也能这么周密就好了。”伊万没有理会他丈夫的嘲笑,他的声音依旧低柔婉转,软绵绵的像一朵白云,轻飘飘的也像一朵白云——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是她对吗?——餐厅里的那个亚裔女招侍,那是谁?”

“你的小姨子——算了我这样说你也听不懂。”王耀冷冷地说,“我的妹妹王湾,同时也是你能在这个国家里找到的最好的药剂师。真可惜,我原本打算让你们下周见个面的。”

“看起来我现在谁也见不了了。”伊万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不露声色地向后靠了靠,想掩盖自己即将失去意识的事实,“看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份上,王耀,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吧。”

“是六年,”王耀烦躁地纠正他,“说下去。”

“离开我们的房子。”伊万说,“准确的说,是离开我的房子。五年前是我买了这块地,是我找建筑公司把房子建起来,是我把家具一件件选好又一件件搬进来,厨房里的瓷器都是我指使托里斯从立陶宛和波兰淘来的孤品,房间里的毯子和抱枕是我的姐姐冬妮娅亲手织的,搬进来那天冬妮娅很高兴,她说她从没有看到过我在房子上花那么多心思,她说我看起来很幸福。耀,五年前我曾经幸福过,你曾经让我幸福过。而现在?现在幸福碎了,房子也一片狼藉。假如现在真的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把它浪费在你身上。”伊万停顿了一会,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一滴汗珠从斯拉夫人高贵俊美的脸上滑过:“离开吧。”

王耀沉默着,有那么片刻房间里只能听到伊万抑制不住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看丈夫的眼睛,就像他每次彷徨无助时会做的那样;可是伊万低垂着睫毛,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最后他疲倦地把枪放在餐桌上转身向外走去:“再见,伊万。”

 

“姐。”清点完各类药物库存的濠镜直起身,“大哥要求你注射的那个药剂,你是不是拿错了?”

“我没拿错任何药剂。硬要说的话,没错,我把安非他命换成了LRH-A,可以刺激脑垂体嗜碱性细胞合成分泌促性腺激素的东西,简单点讲,就是春药。”王湾回过头冲自己弟弟嫣然一笑,伸手把黑色长发拨到一侧,“老夫老妻嘛,”她轻描淡写,“就该床头吵架床尾和,干上一炮,什么愁什么怨都没了。”

濠镜扶了扶眼镜:“您就不担心大哥回来对您家法伺候?”                      

“那就得看兄夫的实力了。”王湾在监视器前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滚作一团的两人,紧张地咬起了指甲。

 

王耀仰躺在遍地狼藉里微微喘息,他抬腿踹了下还笼罩在他上方的伊万,坐了起来。王耀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穿上裤子,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没有在伊万扑上来的时候果断给他一刀也就算了,居然还半推半就着完成了这次愤怒后的性爱。他还不得不承认的是裤子里的家伙甚至在伊万脱掉上衣的那一瞬间就感兴趣地硬了起来——叛徒。王耀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把一切归咎为精虫上脑。

“说点什么吗?”伊万斜睨了一眼正忙着套上衬衣的王耀,“婚姻骗子。”

“有什么好说的?”王耀在一堆瓷器碎片里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你骗了我,我骗了你,四十分钟前我们还费尽心思想要杀了对方。我们之间——不,没有什么我们了——现在要么你和我都拿起枪看谁先杀了谁,要么就永远不要回到这来。”

“永远不要回到这来。”伊万重复,“凭什么?是你一直拒绝交流,你手机关机,电话号码注销,公司地址也是假的,我甚至还去找了你所谓的‘研究所同事’,然后发现他们不过是职业替身演员;你从来不回我写给你的信,我敢打赌你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们打包丢进了垃圾桶;终于你同意和我见上一面了,然后呢?然后你几次三番试图杀了我!”说到后面伊万脸色愈发阴沉,“你打算谋杀你的丈夫。”

“这种事情又不少见。”王耀轻哂,“你还和我一起看了«邮差总按两遍铃»¹呢。”

伊万眯起眼睛:“你出轨了?”

“我——抱歉,什么?”王耀瞪大眼睛,张口结舌,“那只是个比喻!一种说法!你这个白痴!”

“噢。”伊万张大嘴,却发现那些字句徒劳地在唇齿间打转,“噢。好吧。对不起。”

王耀还在气头上,他才懒得管伊万是要抄起椅子扶手还是别的什么揍他一顿,反正他也不会让这混蛋占到便宜,直到他说完这话空气里安静了好几十秒后,他才听见伊万温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很抱歉。”

“你?抱歉?”王耀抬起头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却怎么看都是讽刺,“我不知道伊万·布拉金斯基也会道歉。”

“或许我不会,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是的,千千万万遍。”伊万低垂着两道浓密的睫毛,像是不敢直视自己丈夫冷冰冰的质疑,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坚定了,“我为这六年来的隐瞒向你道歉。”

一阵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开始在他们中间横亘,最终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把它打破了:“六年了,伊万。”王耀抬起眼睛,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很浅很浅的笑意,未达眼底,“这六年我们原本有多少机会向对方坦白?你一次都没有说过,连一个字都没提。”

伊万指出:“但是你也没有。”

“是啊,我猜这就是他们说的每个人都有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王耀假装毫不在乎地笑着。

“你知道,这就是婚姻。”伊万说。

“但不是我要的婚姻。”

伊万转过头,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的意思是?”

“这不是——万尼亚,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我很抱歉。”王耀闭上眼睛,因为他不知道在伊万恳切的湿漉漉的目光注视下他还能不能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你知道这种情况下一对关系健康良好的伴侣会怎么做的:像是,回到家,回到我身边,让我们坐下来一起解决问题,之类的。”王耀说,“可是你没有。在所有的方法里你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我也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

“那么现在呢?”伊万深呼吸,又像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王耀抬眼看向他:“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我尽量。”伊万保证。

“很好,”王耀说,“我只想要和你离婚。”

 

 

(1:«邮差总按两遍铃»是一部改编自詹姆斯·凯恩同名小说的影片,讲述了一名流浪汉到大路旁的餐厅谋职,未几跟老板娘打得火热,奸夫淫妇密谋把老板杀掉的故事。)

10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王耀抢在伊万来得及反应之前闪身接起了电话,借此刻意不去看伊万的反应——他害怕伊万露出类似受伤的神情,更害怕伊万对此无动于衷——电话约莫是威尔逊太太打来的,现在已经是月末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每个月最后一周的周五晚上都是社区聚会的日子。王耀按下接听键,习惯性露出微笑:“您好,布拉金斯基家。”

“晚上好,布拉金斯基太太。”弗朗西斯·波诺伏瓦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轻佻地传来,“看到你们俩和好了我真高兴,希望下个月我能有荣幸来你家尝尝布拉金斯基太太做的苹果派。”

“你猜你吃完派后还有几分钟可活?”王耀板起脸冷漠地说,“有何贵干?”

“大事。”弗朗西斯声音里的轻佻笑意全都消失了,“我们在银行这边,刚刚遭到了‘猎狗’手下的袭击,瓦尔加斯和贝什米特被带走了。”

王耀正打算大吼“你们几个怎么回事”,电话筒却被从旁的人劈手夺走了:“你们几个怎么回事。”伊万的话听起来及其严厉,“三个顶级特工,连两个普通人都保护不好?”

“一个黑客,一个武器供应商和一个后勤,你指望我们仨能打赢二十多个专业打手?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弗朗西斯说,“不过对方没有要把我们灭口的意思,单纯只是带走了那对情侣。”

伊万沉思,“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他们的目的是想借瓦尔加斯和贝什米特引出别的人,某个本该在他们身边但却因为巧合没有出现的人。”王耀双手抄在怀里,“说真的,你和‘猎狗’有什么仇?”

“还有一个可能,”阿尔弗雷德突然出现在通话另一端,“你们别忘了,我们的雇主至今对他和他的小恋人是怎么惹上黑帮的只字未提。”

“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没有确定。”伊万说,“这个等把他们捞出来再说。琼斯,你有没有办法锁定他们俩现在的位置?”

“断断续续的,但是可以通过和纽约城市道路分布图交叉比对得出来。”阿尔弗雷德耸耸肩膀,“我已经把位置和你同步共享了,在终点汇合,尽快赶到好吗?”

“我猜你们的计划要推迟了。”王耀突然出声打断了他们,伊万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窗外,一辆辆黑色装甲车和训练有素地黑衣人迅速占领了他们家的花园和草坪。

 

伊万把所有家具的残骸挪到玄关处堵住大门,他小心地绕开了埋着地雷的位置回到自己选定的狙击位置蹲好,按照他的计划,如果对方持有爆破设备,那么爆破带来的冲击波点燃门口的三个地雷,可以解决绝大多数喽啰;如果没有,那么他将作为诱饵引开大部分杀手的注意力,届时埋伏在二楼的王耀会发射两枚火箭炮把他们轰成渣。无论哪一种,王耀珍重的、一周要来回擦上个好几次的原木地板大概是保不住了,就像他们的婚姻。

“这是特殊情况,”两分钟前,王耀一脚踹翻客厅里唯一还算得上是保存完好的餐桌,从桌底面板内拆出两把狙击枪熟练地组装好,把其中一把丢给伊万,“当务之急是摆脱这帮人尽快投入对人质的营救当中。”王耀眯起眼,冷冰冰的目光透过狙击枪的准镜在他额头正中瞄准,“等事情结束了,我还是会和你离婚。”

“你想都不要想。”伊万接住半空中丢过来的那支枪,从一楼窗口翻进车库,把四架重型机关枪和火箭筒在各个入口架好,玄关处的脚步声已经由混乱变得有条不紊了,这是对方即将进攻的前兆,伊万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像要把一切不合他意的说法都隔绝在他之外似的,“我——”

王耀并没能听清楚伊万的后半段话,大门轰然而开,倒下的木板触发了玄关处埋下的三个地雷,火山爆发般的火光将大半个客厅吞噬了。

火势稍小后,剩余的杀手们冲了进来。王耀估算对方的人数在12到24之间,加上之前死在了地雷里的倒霉蛋,他的前任Boss起码派了一个排的杀手来解决他们俩。真是盛情款待。王耀跪在一盆巨型盆栽后,移动自动机关枪对着一楼的杀手们进行180度来回扫射。一发子弹穿透了盆栽的花瓶,水和瓷器的碎片一同溅在王耀脸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痕。他这里坚持不了多久了,王耀把剩下的子弹全部填入枪膛,握着手枪旋身下楼。

王耀一边踩着楼梯一边双手轮流开枪,他这种做法其实很冒险:没有瞄准,没有掩护,稍有不慎就会被射中要害部位,加上还有部分敌人从阁楼潜入,他这样做等于将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了对方。不过留给王耀的选择也不多,比起在原地被动应对射击,移动反而能更灵活地扩大缩小射程。

子弹打中了他的大腿,然后是手腕,然后上臂,王耀脸上纹丝不动的表情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要花更多力气把注意力从疼痛中转移到瞄准和射击上来,王耀全身都紧绷着,嘴唇抿到发白,直到另一个人从旁像冲过来撞上了他的后背——伊万和他背靠着背,替他解决了来自阁楼的大部分枪击。

“我们必须撤退了,”伊万说,他低沉的声音透过他们俩紧贴着的后背直接在王耀胸腔里震动,“保持这个姿势,向后动。”

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撤到了地下室入口,王耀发现这并不比之前某次和伊万一起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更难。他们几乎是抱成团沿着楼梯滚进地下室的,装修时伊万执意选用的钛合金防盗门这时候起了作用,至少他们攻破这扇门要花上点时间了。王耀从抽屉里翻出医药箱,熟练地替自己包扎。他再次抬起头时伊万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地下室和车库之间那面承重墙打开了——见鬼,这幢他生活了六年多的房子到底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改造?——伊万一个倒车停在他身边示意他上车,王耀咳了一声,一口血沫吐在地上。他站了起来,把剩下的武器搬进后备箱里。

发动机轰鸣着跑动的瞬间打手们再次突破了房门,与此同时,王耀扛起火箭筒,超口径抗甲弹在钛合金上爆炸,整栋房子完全陷入火焰当中,在夜空中冒着黑烟熊熊燃烧。

 

“——所以,你之前说的猜想,”王耀有一下没一下摆弄大腿上的绑带,“是什么?”

伊万看了他一眼,目光又专注回路况上,“你是真的要离婚?”

“是我先问的。”王耀说。

“你的问题牵扯到其他人,我不一定能说,而我的却只和我们有关。”

王耀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那天我去找了律师,”伊万知道王耀说的是哪一天,鉴于王耀的效率一向高得可怕,他一定是在发现伊万真实身份后的第一时间就做了决断——不像伊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詹宁斯先生按照我的意思起草了一份离婚协议,房子,存折,一切夫妻共同财产都是你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一个签名。”

“你连离婚协议都准备好了。”伊万的声音很平静,却冷到骨子里,空气几乎因此结冰,“而你还觉得是我‘在所有的方法里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你根本——”

“看路。”王耀突然打断他。

“别转移话题,”伊万几乎是在冲他吼了,“你觉得谁才是我们当中把婚姻当成儿戏的那一个?”

“我说了看路!”王耀不甘示弱吼了回去,倾身用力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一个急刹,车轮猛地转向在大型货车左侧堪堪停下。王耀喘了一口气,倒回座椅靠背上,片刻后他打开车门:“我说过我也有错。”

“可我想要和你离婚,也是真的。”

没等伊万对此做出反应,货车司机突然降下车窗,然后阿尔弗雷德的脸和声音一起充满活力地出现了:“嗨,伙计,停车技术真不错。”

伊万也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你是说瓦尔加斯和贝什米特在这里?港口?”

“当然不,”阿尔弗雷德戴上防风镜,手指遥遥指向水面尽头,“他们在那里。”

 

“这是教父当年为了培养有前途的年轻人而建成的训练基地,在猎狗投奔教父麾下后,作为礼物转送给了他。”甲板上,阿尔弗雷德把基地的三维结构图调了出来,电脑屏幕转向剩下神色各异的四人,“建造之初,教父为了避免受不了训练之苦的继任者们逃走,设置了严格的关卡,几乎每一个可能的出口都被堵死。甚至有人戏言‘连基地的空气都别想离开’。”屏幕上的三维建模向他们轮番展示了各个出口可能的机关设置,“虽然不清楚猎狗接手基地后做了什么改造,但基本可以确定,这里易进难出,一旦进入基地内部,你们将完全只能靠自己了。”

“那个家伙的目的多半是我。”伊万抱臂沉思,“我熟悉‘猎狗’的风格,比起速速灭口他更喜欢看他的对手备受折磨,直到完全丧失希望。我建议由我正面攻入和他谈判拖延时间,另一队抓紧时间把瓦尔加斯带出。”

亚瑟赞同:“留一人在船上接应,负责统筹全局。”

弗朗西斯举手:“这个活就由我来干吧。”

“噢,现在你又不参与地面行动了。”伊万讽刺道。

“现在问题来了。”弗朗西斯咳嗽了一声,偷偷看了一眼伊万和王耀,“你们打算怎么组队?”

王耀想说当然是我和亚瑟一组,伊万和阿尔弗雷德一起行动,不然还能怎么组?撇开他和伊万领到武器的那一秒会不会就地让对方血溅当场不谈,他和伊万都是出外勤的,亚瑟和阿尔弗雷德通常负责指挥与支援,本来就该两两搭配,再加上两边都是长期合作的搭档,怎么说也会比临时组合更加有默契。但他还没来得及对弗朗西斯这个问题表示鄙夷就被亚瑟抢了先:“那我就和琼斯一起吧。”亚瑟说。他若无其事地朝阿尔弗雷德把手伸了过去,“合作愉快。”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从见面以来一直在缠着他问东问西、连半句话都没和亚瑟说过的阿尔弗雷德,居然一秒也没犹豫爽快地回握住亚瑟的手,还用力晃了晃:“合作愉快!”

 明天就杀了你们两个。王耀恶狠狠地想。他抓过手枪塞进大腿的绑带里,转身朝船舱内走去。伊万无言地跟上,他瞟了弗朗西斯一眼,法国男人从操作系统屏幕后探出头来用力比了个大拇指,还冲他快速而诡秘地眨了眨眼。

 

他们几乎甫一上岸就被一列全副武装的西装男邀请到了建筑物的内部。伊万不动声色地上交了他那支管用的沙漠之鹰,跟在他们身后往里走。在他们完全进入建筑内部、检查船只的人也离开后,王耀、弗朗西斯、亚瑟和阿尔弗雷德从海水中浮出来,弗朗西斯把裹在防水袋里的武器和电子设备丢给他们,比了一个好运的手势。

 

“噢,伊万,我的老朋友!欢迎,欢迎。”房间尽头,头发铁灰的中年男人张开双臂,冲着伊万热情地微笑着,“好久不见啦,这些年你的变化可真大啊,我上次见你,你还是个青涩的小伙子呢!”

“而你倒是没怎么变,”伊万平淡道,“还和以前一样是条丧家之犬。”

猎狗神色不改,“可我这条丧家之犬,不仅破坏了你的任务,还把你逼到亲自上门和我见面的地步。可见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少来了,”伊万嗤笑一声,“这些年我的任务成千上万,一两次不成功有什么稀奇。倒是你,千千万万个任务里,你怎么偏就挑中了瓦尔加斯?”

“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掷飞镖的时候刚好投中了这一个。”希腊人冲着伊万狡黠地微笑着,“你知道嘛,我就是个反社会分子,反社会分子总是有点精神问题的。”

伊万不为所动,“老天,我认识你那么久了,你说谎的水平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伊万抬起眼睛,紫色瞳孔里的讽刺一览无余,“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那个德国人恰好也姓贝什米特?”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基尔伯特这几年让你不怎么好受吧。”

猎狗的微笑依旧完美无瑕,伊万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松动的迹象:“那个年轻人就像你一样高傲无礼得令人生厌。”

“你讨厌他,不过是因为他得到了你得不到的东西而已。”伊万轻轻巧巧、不动声色地挑起对方的情绪反应,“基尔伯特的势力已经快就要扩张到你的老巢希腊了吧?要不然,你为什么要急匆匆跑来美国投奔教父?”

“你知道你们还有什么相似吗,万尼亚?”希腊人却突然转移了话题,“你们都爱得太过了,以至于爱成了最大的弱点。”在猎狗笑容诡秘的注视下,一股古怪的不安突然从伊万心里浮现出来,下一秒,猎狗挥舞着手臂,他的两个手下推着五花大绑的东方人走了进来,“来见见我最得力的手下吧!我的前任告诉我,王探员是去年案件侦破率最高的探员之一——噢——不过我想你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对吧?”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伊万脸上的惊慌失措,在心里隐秘地满足地微笑起来。

伊万蹙起眉头:“这事和他无关。”

“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无辜,那么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猎狗慢悠悠地说。

“他是你的手下!”

“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有我自己的任务。”东方人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把头转向希腊人,“老板,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伊万的出现只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还有两人现在正在基地,准备营救瓦尔加斯和贝什米特。”

伊万猛地看向王耀:“你在做什么?”

“布拉金斯基先生,我是一名CIA特工。”王耀冷冷地回复,“别忘了,抓捕瓦尔加斯本来就是我的任务。”

猎狗转过头打量起王耀,轻轻眯起眼睛,“我以为伊万是你的丈夫?”

“丈夫?我们早就离婚了。”王耀侧过脖颈,示意手下把那纸一直藏在他衣服内袋的离婚协议掏了出来,“相信我,老板。”王耀无比温柔地说,“我比您更想要布拉金斯基死。”

 

11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是一位典型的成功职业女性。她供职于纽约时报已经五年有余,是人物版专栏作者,偶尔还兼职政治新闻采写特约撰稿人。说真的,伊丽莎白热爱她的工作,有什么理由不呢?她今年还不到30岁,就已经能在政要名流间斡旋得游刃有余了。毫无疑问,她出众但无害的美貌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但是这一次,伊丽莎白意识到她的美貌可能不起作用了。

“举起手来,不许动。”面前蒙着黑色头套的劫匪全副武装,手里举着的手枪离她的额心只有不到一英尺的距离,“嗨,我不建议你掏手机报警,你打911的速度一定没有我的子弹快。”

伊丽莎白让手机掉回口袋里,在黑漆漆的枪口面前高举双手,示意“我愿意配合”,脸上却写着截然相反的意思:“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比在警察局里被打劫更荒唐的事了。”

“大概是在警察局里被打劫然后报警吧。”劫匪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在办公桌里翻箱倒柜。他有着一头银色的头发,声音听起来却很年轻,伊丽莎白猜测那或许是假发——劫匪的众多伪装之一。

“你是这位……”持枪的歹徒看了眼办公桌上摆着的名牌,然后接着说下去,“卫斯理局长的秘书吗?能不能告诉我你老板上哪去了呢?”

“如果您刚刚准许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的话,您就会发现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伊丽莎白说,“我并非这里的职工。”

劫匪瞟了她一眼:“那你来这干什么?”

“您来这里做什么?”伊丽莎白反问。

“哈?”劫匪停下来手中翻找的动作,手里的枪带着威胁意味地戳进额头正中的皮肤,“请搞清楚状况,女士。我是个抢劫犯,荷枪实弹的那种,你要是哪句话说得让我不高兴了,我随时可以让你那漂亮的小脑袋开花。”

“您当我是白痴吗?”伊丽莎白的声音近乎痛心疾首,像在面对一个从大人的钱包里偷百元大钞结果还在买游戏机路上把它们都弄丢了的青少年,“就像您刚才说的,哪里有比在警察局里被抢劫更荒唐的事?哪怕是最疯狂的抢劫犯都不会这么做;更何况警察局里有什么呢?至少在我看来,就算整个银行的金库也不值得冒这么大风险。您不但是个拙劣的抢劫犯,还是个拙劣的说谎者。”

劫匪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这在他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你到底是谁?”

“一个知名不具的美人。”伊丽莎白冲他甜甜一笑,“开玩笑的。如果您愿意信任我的话,您可以在我外套右边口袋里发现一张记者证。”伊丽莎白侧着身子,冲着自己外套的右边口袋示意了一下,“我和卫斯理局长预约了今天上午的采访。”

劫匪迟疑了一下,伸手探进口袋里,下一秒他感到天旋地转,女记者跨坐在他的腰上压制住他的下半身,那双纤细漂亮的手则以大到惊人的力气牢牢按住他的肩膀,掉在地上的手枪被她踢出老远。他挣扎了几下,整个人几乎没法动弹,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个女人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行啦不用挣扎啦。”骑在他身上的怪力女欢快地说,“你打不过我的。我从路都不会走的时候就开始学武术,上大学的时候有个200磅的肌肉猛男对我毛手毛脚的,被我揍进了医院。”伊丽莎白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他的护照:“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你是德国人?啊不用回答我,反正多半是假名。直接回答我下一个问题吧,你为什么要找卫斯理局长?”

伊丽莎白欢快而耐心地等待着基尔伯特的回答,这个倒霉的小劫匪大概都想象不到她在先前的采访中被威胁过多少次,显然仅靠美貌绝无可能从他们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而伊丽莎白的人生信条就是,如果美貌不起作用了,那就用上拳头。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紧紧咬着嘴唇,用仇恨的目光看了她半晌,然后把刚才挑拣出来的文件递给身上那个带着骄傲笑意的记者。伊丽莎白接过文件,将基尔伯特从地上拎起来,一只胳膊勒住对方的脖子防止他有所动作,然后才翻开文件。渐渐的,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

“我的天啊……”面对那份厚厚的、封皮加盖了机密印章的文件,伊丽莎白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

“这就是我来的理由。”基尔伯特说。

伊丽莎白转了转眼珠:“那你是什么人?国际刑警?还是他的仇人?”

“他带走了我最重要的人。我去把他们带回来,仅此而已。”基尔伯特说,“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除非你让我和你一起去。”伊丽莎白回答得飞快,“我必须要采访到卫斯理局长,如果他真的是隐藏多年的黑帮头目,我更要采访到他,这期的销量会让隔壁报纸的主编气到脑溢血的。你见识过我的身手了,我绝对不会拖你后腿。”她高高地挑起眉毛:“成交吗?”

“那我们得赶快了,怪力女。”基尔伯特快步走入入侵大楼时设定的逃生通道,把后备箱里的备用头盔丢给对方,伊丽莎白下意识接住头盔,问道:“去哪里?”

基尔伯特踩下油门,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响了起来:“去采访卫斯理局长。”

 

与此同时,伊丽莎白原定的采访对象正和他一直以来的敌人面对而坐,他笑意吟吟地瞅了一眼低垂着那从来高高在上的骄傲头颅的斯拉夫人,把棕红色的透明茶水斟进瓷杯里,“伊万,亲爱的伊万,要不要尝尝今年的新茶?”

被铁链牢牢锁住的斯拉夫人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就当猎狗以为伊万·布拉金斯基已经因为鞭刑而昏过去时,那被锁着的躯体微微动了一下,转过头来,猎狗立刻坐直了身子,彬彬有礼地示意对方我在听。

“为什么?”伊万的声音和呼吸一样几不可闻,猎狗还是立刻明白了他在问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是王耀?哦,万尼亚,你就不能问点更有价值的问题吗?”猎狗叹了口气,怜惜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一直以来万分宠爱却又不成器的晚辈,“这还用说吗,我想摧毁你。”

“王耀是隶属于CIA特别行动小组的特工,这个小组之所以特殊,就在于所有任务不允许失败。如果他完成了任务,那么你就已经死了;如果他没有,那么他至少要消失一段时间,将不得不对你宣称‘耀·布拉金斯基’已经意外身亡,那么你会心碎;退一万步,如果你们都活下来了,那么身份势必会暴露,你们离婚,你还是会心碎。”猎狗好笑地看着他,“现在看来,我全都说对了,不是吗?”

见伊万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希腊人铁灰色的眼眸里说不清楚是安抚还是讽刺,“放轻松,至少你的爱情是真的。我的能力还没有大到能一手操纵你和那个东方人的婚姻的地步。”

“看看你,老朋友。你变软弱了,爱情让你不堪一击。”希腊人捧起那只昂贵的骨瓷杯,悠悠吹开茶水上浮着的茶梗:“在和你叙旧这段时间,我的人已经和你那些朋友都好好聊了聊。你的那个搭档,叫阿尔弗雷德是吗?”他抬眼轻笑一声,“他可真是个天才,希望有一天我有那个荣幸让他为我所用。”

“琼斯的骨头硬得很,您想收服他恐怕有点难了。”房间里的第三个声音从猎狗身后传来,伊万微微抬起头,他的丈夫已经换上了CIA制服,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看上去英俊极了。王耀看了一眼狼狈不堪的伊万,然后冲着猎狗不卑不亢的点头致意:“头儿。”

“哦,王探员。”猎狗微笑起来,像所有见到自己最得力下属的上司那样带着赞许拍了拍王耀的肩膀,“既然你来了,就来劝劝你的前夫吧,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

“那不正合您意?”王耀说,“至少,我乐见其成。”

猎狗朗声笑了起来:“你们年轻人说话不要太意气用事啦,我还指望着你们夫夫俩一起搭档呢。”他转回去俯下身,趴在伊万耳边轻声说:“噢伊万,你听到了吗?你的丈夫可真无情,连我都要为你心碎了。可怜的小东西,你现在一定很难受。”

 “伊万,伊万,为什么不和我联手呢?”猎狗仿佛唱歌般吟诵着伊万的名字,他的惋惜听起来真心实意,“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人。和我联手,我保证半个欧洲都会是你的。”

“怎么样,万尼亚?”猎狗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有诱惑力,“你想清楚了吗?”

伊万抬起头看了一眼猎狗。老头的眉里眼里都写着洋洋得意,伊万猜他一定以为自己已经在他的优厚条件和王耀的背叛之间做出了选择,他以为自己会或满怀怨恨或犹豫痛苦地选择他的那边。天平已经倾斜了。猎狗在这么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伊万·布拉金斯基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天平,只有一座金字塔——他的丈夫身处塔顶,至高无上,万物中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

伊万闭上眼睛:“不。”

猎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你是我见过的最执迷不悟的蠢货。”他掏出手枪丢给王耀:“好了,王特工,我给你一个亲自报仇的机会。用这把枪杀了伊万·布拉金斯基。”

王耀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捡起枪,他看了看面目狰狞的老板,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丈夫,举起了手枪。

 

“不许动。”王耀拿枪口抵住猎狗的太阳穴一字一句道,“放了我们所有人,让你的手下都离开,否则就带着你一起死。”

猎狗了然地微笑起来:“噢,间谍,多么俗套的计划。王特工,你以为我没有料到这一出吗?”他的目光里不无嘲讽,“我给你的是把空枪。”

王耀不为所动:“有空枪就够了。”他压制着猎狗接近伊万,从对方后腰处摸出一个弹匣,“伊万对你了解得太透彻了,你对一切满怀戒心,小心谨慎,可是一旦胜利送上门来了,却总是粗心大意。”王耀咬着弹匣将子弹上膛,咧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现在谁是赢家?”

“谁是赢家呢?”有人猛地推开门闯了进来,“王特工,你未免也太自信了。”

闯进来的人西装革履,面无表情,整个人显得冷漠而干练,和他们在监狱长办公室里遇见的那个翘着腿打游戏的宅男判若两人。王耀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是你。”片刻后他开口:“所以这就是你没有被开除的原因。”

“事实上我已经被开除了。”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实习生说,“就因为工作的时候多嘴了两句,你和那个刻薄的英国基佬就把我从CIA赶了出去。是父亲把我捡回来,教给我一切。我是为‘猎狗’工作的,不是为了CIA。”

“我对你在哪里高就没有兴趣,年轻人。”王耀悠悠然道,“但是不专业的人,在哪里工作都不专业。”他话音未落,背后而来的一发子弹射穿了对方的心脏,实习生带着震惊和愤怒倒了下去,却永远无法回头看看夺走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谁了。

“无论什么时候,永远要提防背后。”阿尔弗雷德欢快地声音响起来,他身后站着的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也各自拿着手枪。他举起枪,吹了吹不存在的青烟,随即拿枪口捅了捅亚瑟的后腰:“说真的,亚蒂,你们的员工培训方法需要好好改进一下了。”

亚瑟关切道:“耀,你们没事吧?”

“好得很呢。”阿尔弗雷德走上前去,为搭档解开锁链,然后冲着在场唯一一个一脸震惊的人眨眨眼,“怎么,你看起来很惊讶啊。”

倒霉的中年人已经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你们……你们是怎么——”

“我们是怎么打败你的?说真的,你的自尊心会允许你听这个吗?”阿尔弗雷德语调轻快,“那我们从你能够理解的开始吧。”

“——首先,你猜得没错,王耀作为间谍打入内部,为的是锁定路德维希和费里西安诺的位置。”

王耀点头:“你疑心很重,我也不指望你会留武器给我,所以我的主要任务是想办法把这个插件接入网络,为阿尔弗雷德黑进监控系统创造机会。至于武器问题么,”王耀扬了扬手,“万尼亚,你说呢?”

“武器由我运输进来。”伊万给了他丈夫一个满怀爱意的眼神,然后转向猎狗,“实话实说,猎狗,你这些年也没什么进步,一得意忘形就放松警惕,卸除掉仪器检测到的武器后就放我进来了。”伊万晃了一下用来包裹子弹的橡胶,“说真的,仪器只能检测出金属啊。”

猎狗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伊万抢了先:“你在想我们是怎么突破重重关卡把人质带出来的?”伊万连接上通讯,“嗨,弗朗西斯,来和我们的手下败将打个招呼怎么样?”

“是我。”法国人在通讯另一头轻佻地给了一个飞吻当作招呼,“怎么会有人这么依赖信息科技加密锁呢?数字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啊,你想知道我怎么能看到现场吗?”

亚瑟扬了扬手里的可视眼镜,没有说话,微弯着的嘴唇说明了一切。

“最后轮到我了,”阿尔弗雷德环视了所有人一圈,然后说,“既然我们已经给你解了那么久的谜,让我们也来猜一猜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吧。首先,肯定不会是停泊在港湾里的逃生船,你大概也能猜出来它们已经都被锁定了;当然,你也可以跳海逃生,从这里游回纽约未尝没有可能,而一旦你回到城市,我们就再也没机会抓到你的影子,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猎狗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说对了。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你还是省省吧。你两次抓捕费里西安诺,却始终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那份记录了你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假身份和罪证的文件,你想要的是这个对不对?”阿尔弗雷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向上一抛,又接住,“可是它从来都不在费里西安诺或者路德维希身上,因为费里西安诺还没来得及把它取出来就被王耀抓住了。”

“而现在他在我们手里。一旦连接上信号,这份文件将会自动上传到互联网。”阿尔弗雷德装作颇为遗憾的样子说,“你还打算逃吗?”

“等等,你要怎么接上信号?”亚瑟问。

“我黑进了CIA的数据网络。”阿尔弗雷德坦然地说。

“你知道我不会授权对吧。”亚瑟说。

“所以我也没问你要。”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膀,“好了,现在有两个现成的CIA在你面前,一上岸就被你的仇家和刑警打成筛子,或者自首,你选择哪一个?”

面对猎狗愈发难看的脸色,伊万的语调不无同情:“投降吧,猎狗,这样你至少还能在监狱里度过余生。”

“啊,对了,”伊万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好笑地看着被枪支包围的手下败将,“你之前说爱情让我变得不堪一击?不,是爱情让我有了壁垒。”

“这次是你们赢了,”猎狗低沉地开口,“但是 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他肩膀用力一扭,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他猛地挣开王耀的钳制,急速后退撞碎落地玻璃窗跳了下去。

王耀一个疾步追上去,但是已经晚了,玻璃碎片和猎狗一起向下坠落,片刻后,一顶降落伞从他身后展开,紧接着他们的头顶传来了阵阵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

“他打算乘直升机逃跑。”阿尔弗雷德最先反应过来,冲向门口,“见鬼,他把门锁住了。”

“破坏掉密码锁打开,”王耀回答,“阿尔弗雷德,你跟我一起找一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材料能合成工具用用。”

阿尔弗雷德应了一声跟了上去,伊万看着他丈夫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我们刚见面时你告诉你是火箭研发科学家。”

“嗯哼。”王耀头也没抬。

“所以这也是谎言吗?”伊万挑挑眉。

“不,这个是真的,我毕业于加州理工学院动力工程系,硕士和博士研究方向是流线型喷气式机械设计与改良。”王耀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发音像是那么回事但伊万一个词也没听懂的句子,他把组装好的零部件一股脑堆进伊万的怀里,“帮我把线接上去,然后激活好吗?”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会的话可以交给阿尔弗雷德。”

伊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但又在考证到底还有谁说过和杀了阿尔弗雷德之间应接不暇。最后他只好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常春藤毕业的精英吗?”

“什么?”王耀叼着扳手回过头来,含糊不清地问。

“没什么。”伊万向前探过身子用拇指抹去了他脸上漆黑的油污,然后柔声说:“我之间不要再有谎言了,好吗?”

“不会再有了。”王耀依旧呜呜着吐词不清,伊万轻轻咬了一口他的鼻子。

“嗨嗨两位,注意点好吗,还在工作时间呢!”阿尔弗雷德握紧了手中的工具好阻止自己在这种关键时刻给同伴两拳,真的,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亚瑟坚决都不愿意和王耀一组了。

“工作时间,当然。”王耀已经组装好了所有的那些仪器,他站起来,十指交叉,一声声清脆的骨裂声衬着他温文的微笑,看起来格外可怖。

“现在是时候找老板讨要加班费了。”

12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阿尔弗雷德说。

“坏的。”伊万回复。

“悲观主义者。”王耀白了他丈夫一眼,“先说好的。”

“好消息是我已经计算出我们敌人的目的地是哪了,”阿尔弗雷德耸耸肩膀,“39分钟后,他的直升机将会停在肯尼迪国际机场,通过国家安全紧急事务通道搭乘最快航班逃回希腊,我们还有大约一个小时时间把他踹进监狱。”

“坏的呢?”

“坏消息则是,所有船只的操作系统都失效了。根据仪器检测到的磁场异常情况,估计是老狐狸跑之前引爆了埋在控制室机器中间的铅芯炸弹。在系统重新上线之前,我无法把船只解除锁定。”

“我来解决这个。”伊万停下狂奔的脚步准备折返,王耀愣了几秒,追出去扯住他的袖子,“我和你一起。”

伊万径直往前走,瞅了一眼王耀:“这不是一份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的工作。”

“但这是一份需要学科知识的工作。”王耀毫不客气,“我的理科背景决定了我是比你更加适合修复系统的那个。”

“不要太小看你的丈夫。”伊万轻巧地说,“我也是干过修理活的。”

王耀逐渐失去耐心了,“万尼亚,不要让我拿枪逼你答应我。”他垂下右手,袖口里那柄格洛克手枪滑下来,在他的指尖灵活转动了一圈,“我很想在外人面前为你留足面子。”

“不,耀,亲爱的,你不能过来。”伊万很想叹气,他估计以后他们在伴侣非暴力沟通这个问题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是你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王耀毫不客气地抢白,“我从来没同意过。”

伊万古怪地、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你一定要和我一起?”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他的丈夫假笑了一下。

“那你最好换掉你的手枪,”片刻后,伊万叹着气妥协了,“格洛克的后坐力会让你在开枪瞬间就因为闪避不及把自己砸成……”王耀突如其来的吻把他接下来的话都吃了进去,伊万停顿了一秒,没有拿枪的那只手按在王耀后脑勺上加深了这个吻。短暂的唇舌交缠后,伊万轻轻在王耀丰润的唇瓣上咬了一口,结束了这个吻,“现在去吧。”

他目送着东方人纤瘦坚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一把锁死了门,思考了一下,又把那张沉得要命的实木办公桌推过去堵在门口,彻底断绝了王耀追随他的脚步的可能。

我爱你,耀。所以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送死。

伊万咬牙绷紧双臂发力良久,把系统的外部控制面板掰开,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路。伊万真诚地希望自己和王耀一样是个理工天才,或者至少当年上机械原理实践课的时候有好好听过那么一节课,而不是用匕首恐吓战战兢兢的老师。他戴上橡胶手套,试图把进电线和出电线先分别开来。通讯器传来“滴滴”的响声,他咬着工具,空出一只手按下接入:“嗨,亲爱的。”

“伊万·布拉金斯基,你这个反复无常的骗子,可耻的小人,你该被钉死在杀手界的耻辱柱上。”通讯另一端,王耀的咒骂夹杂的滔天怒火扑面而来,“十分钟前你怎么说的来着?‘不要再有谎言了’?我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原谅你!我告诉你,等我们出去了,我一定会和你离婚,没、有、商、量!”

伊万避重就轻,“等我们逃出去再说吧。如果明天我们两个都还活着,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伊万,别让我恨你。”王耀的声音冷得像铁,也坚硬得像铁,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借此保持理智,“我会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就一辈子。”伊万带着笑意柔声说,“至少你会一直记得我。”

他切断了通讯,把丈夫愤怒的咆哮和破碎的心都隔绝在安全的另一端。

 

伊万紧了紧钳子,剪掉最后一根电线。他屏住呼吸等待了几秒,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大大松了口气,重新打开通讯:“嗨,琼斯。”

他搭档的声音噼里啪啦在那边响起:“系统已经解锁,你成功了!现在挪一下你那英雄主义的屁股赶过来会合,你还有大概五分钟时间。”

“我想我得提醒你一下。”伊万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控制系统被强制打开后,出于安全性能考虑,会再一次自动锁死。”伊万挪到阀门处,示意般上下旋转着把手,“考虑到我跑出基地所需的时间,你还有大概两分钟尝试远程解锁。”

“不,不,不不不不不——”阿尔弗雷德拼命编写代码,青色的血管一条一条从他的额头上爆出来,在一阵漫长到让人心都微微揪起的键盘敲击声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寂静里阿尔弗雷德的声音虚弱地漂浮着,“程序启动自毁模式了。”他重重吞咽了一下,这么多年来伊万第一次从他搭档的声音里听到放弃,绝望,愧疚和苦涩,所有负面情绪集中爆发出来。伊万注视着那张挫败的面容,疲惫和愧疚让他看起来格外年轻,也格外脆弱。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才22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伊万很想说点什么好听的安慰一下他的搭档,但目前他还有别的要做:“阿尔弗雷德,我丈夫在你身边吗?”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复,片刻后王耀轻轻的吸气声伴随着细微电流出现了。

“不要哭了,”伊万的手覆上通讯屏幕,擦拭着那并不存在的眼泪,“至少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哭。”

“你瞎吗,”王耀恶狠狠地说,“谁哭了?”

伊万不说话了,含着笑意用眷恋的目光一遍遍描摹丈夫的轮廓:他的丈夫紧抿着嘴唇,脸色发白,脸颊上沾满血污,眼圈也在发红——但是如他所说,没有眼泪。王耀的面容固然冷硬,可他一直在用全身上下哭泣。

“说点什么吧,”王耀轻轻说,“说点什么,伊万。别这样沉默,你想对我说什么?你……你想看我为你哭吗?”

伊万摇头:“从结婚那天起我就发誓不会让你有机会掉眼泪。”

从很久以前起伊万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难逃一死,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是。生活从来不是好莱坞电影,于绝境中力挽狂澜拯救一座城市已经属于难上加难,主角奇迹生还和心爱的漂亮姑娘浪迹天涯更是只存在于父母讲述给孩子的睡前故事中的美梦。伊万突然想起某年圣诞,他刚结束了一个耗时长达两周的暗杀任务,带着大衣下的满身血污和疲惫回家。汽车刚开进街头时他一眼就看见家门口那棵巨大的圣诞树,他的丈夫打扮得像一个美梦,正在把绿色花环挂上门把手。他们的圣诞之夜是在电影院里度过的,王耀执意选了一部特工电影,捧着爆米花桶和冰可乐进了场,伊万一边索然无味地看着银幕上英俊非凡的特工大杀四方亲吻漂亮女孩,一边拼命抑制着大杀四方后身上伤口的剧烈疼痛。他瞟了一眼身侧的丈夫,王耀看起来兴致盎然,全副身心都已投入剧情当中,连爆米花碎屑粘在了嘴角都没有注意。他对真正的杀手生活一无所知。有那么一秒伊万的想法里甚至带着一丝藐视和恶毒,他怨恨王耀对他为爱和婚姻所承受的苦难一无所知,也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的普通人结婚,假装自己可以安定下来,假装自己有了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可能的平凡生活。下一秒王耀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带着问询的目光转向他,伊万挂上温柔的笑容,替他擦去嘴角的污渍。王耀弯起唇角,身体前倾,捧住伊万的下巴吻了上去。他在王耀的嘴里尝到了爆米花的香甜气息,这是他原以为从未有机会得到的平凡生活的甜蜜。所以在唇舌交缠的间隙里他又想,退一万步来讲,王耀对危险一无所知,这就是他的幸运。

现在他知道了,王耀不但对危险了如指掌,还同他是一类人,他嘲笑自己迟钝,对丈夫身上的一件件一桩桩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在那么多的未知里,他还有一桩需要确定。

“你还记得那部可笑的特工电影吗?在圣诞节的电影院里看的,整场只有我们两个。”伊万的声音听起来前所未有的温柔,“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选那样一部电影?”

王耀的声音听起来已经近乎哽咽,“因为我想让你走进我的生活。”

伊万笑了,此刻他已没有任何遗憾。

他闭上眼睛,迎接最后一刻的到来。

 

 

预想中的死亡迟迟没有来临,伊万困惑地睁开眼,一切如常,甚至连十分钟前他剪掉的那条电线都没有变,软趴趴地耷拉在那里。他试探着拉开阀门,门轻轻松松被推开了,伊万走出去,整栋建筑似乎已经没有人了,偶尔有几个角落正在冒着黑烟,那是之前冲突战造成的破坏,伊万从走廊地板上捡了把枪,同时打开通讯:“耀,你还在吗?”

“是我,在东区A4走廊。”王耀的回答简洁沉稳,伊万却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的情话:“我离你很近,马上赶过来。”

“等等,等等,这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在伊万重新集中精力防范可能的袭击前,一个熟悉的声音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布拉金斯基吧?见鬼,我就知道只要和猎狗沾了边就一定少不了你!”

伊万静默了片刻,“基尔伯特?”

“果然是你!”基尔伯特兴致勃勃,“在东欧那几年你就老追在老狐狸屁股后面跑,被他耍得团团转,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王耀阴测测的声音响起来:“你的命现在也握在我手上呢。”

伊万一愣,他跨过转角,果然看到他的老朋友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太阳穴被枪口危险地抵住,而握着枪的,正是他丈夫。

伊万远远地和王耀对望了一眼,决定把精力先放到工作上来,“你为什么会来?”

“我来救我弟弟。”基尔伯特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句话简直明明白白写在张狂的红色眼瞳里,“顺便能除掉那个老家伙当然最好,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他应该已经快逃出国境线了吧?”

伊万从作战靴里掏出军刀,替他把绳子割开,“乐观点估计,他应该还在机场。你这次带了多少人过来?”

基尔伯特古怪地看了伊万一眼,“没有。当然没有!营救阿西是私人事务,我为什么要带手下过来?”

“你弟弟和他男朋友都在船上,你可以和我们搭同一艘船,到港口你们就可以走了。”伊万说,“我必须得去解决猎狗,这是我的私人事务。”

“那么这个给你。”基尔伯特掏出一份文件递给他,“听着,布拉金斯基。你救了我弟弟,我救了你,我们就算一笔勾销了。我还是很讨厌你。”

“真成熟,”伊万讽刺,“不过也很符合你一直以来六亲不认敌我不分的作风。说真的,你会来救自己兄弟就已经够让我惊讶了。”

基尔伯特很是不以为然,“得了吧布拉金斯基,我和阿西是互相替对方挡着鞭子长大的,我只有他这一个家人。有什么是你不会为你的家人做的呢?”

伊万下意识看了一眼王耀,东方人正微微眯起眼,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海平面,那张脸看上去那么鲜活,那么安宁,以至于他不自觉咧嘴笑了:“的确没有。”

“我还有一个问题,”王耀突然插话,“为什么你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这里明明是你老对手的地盘。”

“你说什么?”基尔伯特惊讶地、高高地挑起了眉毛,“当年这里可是我的财产!”

 

他们重新坐上船的时候伊万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王耀盯着他,“才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快感?”

“没什么,亲爱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伊万冲他微笑,“我们还预约了这周日的婚姻咨询哪。”

“——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去吗?”伊万的声音听起来满怀期待。

“当然要去。”王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谁知道你还有些什么没告诉我,更何况——”王耀冲着他的丈夫冷冰冰地假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最讨厌心理医生了。”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伊万眨了眨一双紫水晶般的眼睛,近乎撒娇,“你想知道什么?”

王耀挑了挑眉,“所以那次你去中东出差,整整两周一直只和我短信联系的那一次?”

“我的确是去中东了,一个抢救人质任务。”伊万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负伤在病院里躺了两周。顺便,短信是阿尔弗雷德回的。”

“我就知道。”王耀翻了个白眼,“那几天你的语气就像个好动的高中生一样。”

“那么你呢?我们去普吉岛度假的那次,你看起来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伊万问,“是因为有任务在身?”

“什么?”王耀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啊,没有。但是我刚结束一个任务,爆破的时候来不及戴上耳罩,右耳暂时性失聪。”王耀点了点耳朵。

“噢天啊,”伊万笑了,带着惊讶和怜惜的神情揉了揉王耀的耳朵。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王耀故意板起脸,假装这样伊万就不会注意到他脸上的红晕。

伊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说:“我爱你。”

王耀愣了一下,抬手轻轻抚过伊万的脸颊:“这个我知道。”

“这是我从始至终,唯一没有怀疑过的事。”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一下,”他们的对话被一个清亮的女声打断,伊万和王耀齐齐回头,基尔伯特带来的那位记者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两个,眼睛里几乎在放光。

天哪,他们就像活在电影里一样。伊丽莎白想,有一个绝佳的主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请问你们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尾声  

“好吧,我先来说。”伊万·布拉金斯基靠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他向后靠上座椅,姿态放松,坐在他旁边的东方人调整了坐姿,让自己离丈夫更近了些,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如果让我说的话,我会觉得我们根本不需要来这里。”伊万说,他微微蹙起眉头,脸上带着——用阿尔弗雷德的话来说——典型的“我的全世界就在我身边”的傻笑,“不过我们都觉得这可能会相当有趣。我丈夫说这就像是一个汽车年检,检查引擎状况,换掉一两个零部件,上上润滑油之类的。”

“没错。”一旁的王耀微笑附和。

“那就让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吧,”婚姻咨询师飞快地转着笔,问道,“你们两位结婚多久了?”

“我们已经结婚七年了。”伊万微笑着看向王耀。

“是啊,七年。关于这个你知道人们通常会怎么说的,像是七年之痒啊,那些。”王耀说,不过咨询师很怀疑他是否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已经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丈夫,连右手也顺势搭上了伊万的手。

“从零到十,你会给你们的婚姻打几分?”

“十分。”王耀微笑。

“当然是十分,”伊万赞同,“和他结婚后,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生活这回事。”

“呃,好吧。看起来你们是幸福的一对。”咨询师说,“那么,接下来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到隐私,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向彼此坦诚——你们多久做一次爱?”

伊万挑起细长的眉梢:“我发现我不是很懂这个问题。”

“是啊,我也不明白。这也是十分制吗?”王耀面带疑惑。

“那就说一周的次数怎么样?一次或者没有?还是三四次?”咨询师说。

“我还是不明白您的问题,”伊万礼貌地微笑着,“因为您说的不是一天的次数吗?”

王耀立刻踹了伊万一脚——如果让咨询师来判断,他会说这是这对夫夫进门一来唯一一个显示出他们之间或许存在摩擦与不满的举动。为了自己的心脏和眼睛着想,跳过这一部分或许才是明智的选择。

“下一个问题,你们生活中有共同爱好吗?”

“我们有很多爱好。”王耀用牙齿轻轻咬住下嘴唇,费力的回忆思索,“比如家暴。呃,其实不是家暴,是殴打他,像是,呃,谋杀他。用剔骨刀对准他的心脏投掷和一枪爆头之类的。或者在他的罗宋汤里下毒。下毒还不错,非常考验细心耐心的方式,我更喜欢这个。”

“我们是这个街区的模范夫夫。”伊万补充说。

末了他们交换了一个浸透着柔情蜜意的眼神,然后一起转过身体,正对着办公桌后的婚姻咨询师微笑。

“你们这对不要脸的死基佬。”婚姻咨询师阿尔弗雷德面无表情地指着门口,“滚出我的视线。”

“还没到时间呢,咨询师。”伊万冲他的搭档晃了晃手表,脸上的得意洋洋有些太过于明显了,“我可是花了一大笔钱雇佣你的,咨询师。”

“早知道是这样的婚姻咨询就算你把命给我我也不会答应的。”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反击。

“嗨,说话注意点。”王耀歪了歪头,眼神不怎么友好,“他丈夫就坐在旁边呢。”

“你们就是有本事把所有正常的场景过得像三流爱情动作片对不对?”阿尔弗雷德麻木地说,他发誓下次他会记得亚瑟的忠告,离这两个人远点,对于一个单身了22年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这个刺激未免有点太大了。

“谁知道呢?”伊万耸耸肩膀,“婚姻的意义就在于你无从得知你到底会过上一段怎么样的生活。可能是个三流爱情片,也可能是个肥皂剧,或者像我们这样,是一个动作片。没有定论的。”

阿尔弗雷德冷哼一声:“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没说服力你知道吗?”沉默片刻后,那种讽刺的、气急败坏的、难以置信的情绪都从他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的祝贺:“作为你们的婚姻咨询师,我想这话由我来说再合适不过:布拉金斯基先生,你们的婚姻堪称完美。我想你们可以回家了。”

 

“所以,你们是复婚了?”亚瑟说。

“拜托,以防你忘记,我们根本没有离婚过。”几个时区外,王耀戴着墨镜躺在沙滩椅上懒洋洋地夹着电话,伊万端着个插了吸管的椰子含着笑坐在一旁——他们这是在度蜜月,作为七周年纪念日被上级无聊阴谋毁掉的补偿,他们各自额外获得了一个不短的假期。“你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

“不了,”电话那头英国人冷淡地说,“上面发现教父的人已经渗透到局长级别的时候恐慌了好一阵子,动不动就派检察科的人来捣乱;局里字面意义上的乱成一锅粥。说真的,比起戴着墨镜欣赏你们俩黏糊糊地腻在一块,连写公共设施损坏及伤亡报告听起来都更加有吸引力些——顺便一提,那原本是你该写的报告书,你、的、报告书。”

王耀沉默了片刻:“他们打算让你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对么?”

亚瑟很想叹气:“耀,你不用把什么都挑明的。”

“别这么说。”王耀好笑地说,“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既然要你收拾烂摊子,总得给你个合适的头衔。柯克兰先生,我想你不久就要升职加薪了。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高兴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文书工作全都交给你——噢,我丈夫在喊我回酒店,准备挂了。”

“我恨你,王耀。”亚瑟面无表情。

王耀忍不住对着电话微笑:“我也爱你,亚瑟。”

 

“刚刚海德薇莉小姐打电话过来了,”王耀在打开电视的时候说,他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汁,想了想又给伊万倒了一杯,“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回纽约,好约个时间商定真人故事改编事宜。保留了大部分真实情节,但对伴侣的性别和国籍有一些改动——啊,她给我念了下小说大纲,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无意冒犯,就是想问,谁能对自己的生活改编来的故事提起兴趣?”他的丈夫在沙发上正襟危坐着,从杂志中分出一丝注意力回答他。他灵活地躲过了王耀劈头丢过来的空果汁盒子,放下报纸:“好吧,我道歉。小说讲的什么?”

王耀瞪了他一眼,把原本计划给伊万的那杯苹果汁留在流理台,“讲的是一对遭遇婚姻危机的中产阶级夫妇发现彼此都是杀手的故事,伊莎说她和编辑谈过这部小说了,二十世纪福克斯对此很感兴趣,甚至有意向买下电影改编权。”

“也就是说过个几年就有机会在电影院里看我们的故事了。”伊万心不在焉地说,“这部小说叫什么名字?”

王耀偏着头想了一下:“好像,«史密斯夫妇»?回头见面时我再跟伊莎确认一下。嗨,嗨。”王耀不满地弯起膝盖撞了撞他丈夫的膝盖,后者正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看报纸——可是上帝啊,看看他的丈夫吧,他连报纸都拿反了。王耀翻翻眼皮,挤到伊万身边坐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该对此有什么反应呢,我亲爱的?”伊万放下报纸,对他微笑,“不过你猜怎么着,我还真有点想写写我们的故事了。”

王耀差点要大笑:“不是吧?等等,我记得你才是我们当中迫不及待把故事改编权卖出去的那个?现在你要和海德薇莉小姐说,像是,‘噢,抱歉,但是我有点后悔了我想把这个故事拿回来自己写’?”

“也许不用拿回来。”伊万说,“我们还有别的值得一书。”

王耀挑眉:“你指的什么?”

“未来,我亲爱的。”伊万把王耀圈进怀里,“海德薇莉小姐写的是这段婚姻的过去,而我们可以一起写它的未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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