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中】昨日

世纪之交的时候,王耀终于下定决心搬回他长大的地方,同伊万·布拉金斯基一起。

再踏上这座南方小城时王耀一阵恍惚。他撇下身后的行李与俄国人,来回打量码头好几圈,倒像自己要另造一个。俄国人很有耐心,他背后七八个年轻人可不。刚过夏至,小城里碧绿浓阴铺天盖地,下过雨的路面经太阳一烧,就有大片大片翠袅鲜活的湿意扑面而来,热浪滚滚——这就是另一种独属于小地方的声势浩大了。青年人大多经不起晒,他们一面擦拭汗滴一面松开衣领,正立在一旁面面相觑。这些人都是“塔”里新近几年培养出的后生,错过动荡年代后哨兵与向导躁动的能力无处施展,听说要送别当年哨兵向导中的首席,一个个抖擞了好几天精神在哨所求爷爷告奶奶换来的机会,王耀就是耽误再多时间,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好支支吾吾着问两位老人是不是需要再添置些凉席风扇消消暑气。只有身旁那俄国人嗤笑他是“近乡情怯”,都是一只脚跨进坟墓里的人了,哪来那么多聒噪龃龉,更何况他俩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他乡,也算不得什么凉快地儿。年轻人别瞎操心啦,王耀这人,就是年纪大了乍一换环境,反应迟钝而已。

王耀难得没和他拌嘴,一来他王耀顶着首席向导的名声二十多年,镇住几个还没上过战场的小年轻绰绰有余,伊万那番闲话,拂不了他多少面子;这二来么,这么多年处下来,他早摸清了压制住这个俄国人的门道:和伊万·布拉金斯基相处,占嘴上便宜是最划不来的。等外人走了,把门一关,今天晚上洗碗的是谁还难说呢。

噼里啪啦一阵兵荒马乱后,这间屋子总算有了点人住的样子。送走了连连推辞着王耀递上来的茶水瓜子点心的年轻后辈,王耀擦了把汗,在他将度过余生的屋子里转悠起来。院子不大,但胜在阴凉干净。推门出去,脚边的角落里抽生出两支栀子花,素白骨朵幽幽暗放,花瓣上点点露珠格外莹润,把空气也熏染得清雅别致。

王耀站在后院,就着自然光翻开了后辈临走时交给他的资料。张张白纸上黑字密密麻麻,无论放多远都像是蚂蚁在爬。好半天后,王耀一边认命般寻了副老花镜戴上,一边在心里嘀咕莫不是真老了。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塔”里还会给退休的特工制造假身份,酷爱科学毕生投身于水利工程建设的工程师,高中辍学后做生意走遍天涯海角的伏特加经销商,总之都是一些和“塔”的血腥工作毫无关联的身份。对此伊万觉得很不满,说是一旦用了这假身份生活,退休也活得像在出任务,心里总是拧巴着。王耀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甚至为组织的做法而隐隐感激。这些年伊万的身体什么样子只有王耀知根知底,本来就是边缘依赖型哨兵,能力突出自毁倾向也相当突出,加上被撒玛利亚人三次洗脑后改造成黑暗哨兵,又受过重创失去了精神向导,伊万的身体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能活到现在无非是靠阎王爷一时马虎,忘记有过这号人还留在阳世没有收走。退休后王耀一次也没有想过长久,只当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

王耀。对方难得连名带姓叫自个一回,王耀忙不迭回头看那俄国人一眼,发现人家正举着一根不知哪来的竹笋有一搭没一搭逗弄昏昏欲睡的熊猫:“滚滚怎么这么没精神?是不是病了?还是说王耀同志最近气血不足,精神萎靡呀?”

王耀翻了下眼皮,心里暗骂一句幼稚:“滚滚随我,一向爱憎分明,对自己喜欢的人像春天一般温暖,对你这样毫无好感的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快去帮忙把碗给洗了。”

听罢这话,伊万把他那两道刀锋一样锐利的眉毛一挑——王耀不得不感叹他家这口子做这个动作时还是像24岁那样性感得要命:“滚滚随你?那它不是应该把整个春天的温暖都拿来招待我么?”

王耀翻一翻白眼,顺便给内心那个食色性也的小人一巴掌:“布拉金斯基同志,你少自恋。折腾大半天滚滚也累了,你放它睡几个小时,明早起来他就愿意吃东西了。”

“王耀同志,我敢打赌滚滚对我有着超越了精神连接的喜爱。”伊万倒揪住王耀的话不放了,他毫不迟疑地说,“你不信?输了的人就去洗碗。”

突然伊万感觉到手中的竹笋有了动静,刚睡醒的熊猫迷糊着啃了一口送到嘴边的食物,没嚼几下,它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竹笋的主人,“呸”一声把竹笋吐在伊万腿上。

王耀捂着嘴,笑得连腰都佝偻下去,泪水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来:“请吧,布拉金斯基同志。”

刚刚遭遇了摧枯拉朽般的打击的布拉金斯基同志沉默三秒:“你说这是不是滚滚它还在介意我当年刚见到它时不小心把它丢进水里了?”

“你只丢过它一回吗?”王耀毫不留情,“要是我的精神向导为了那么一件小事这么坏水儿膈应你,你早该死过50遍了。别说废话,去洗碗吧。”

 

日子居然也就这么过下来了,王耀买了菜谱和厨具回来,从最简单的家常菜式一样样学着做。当年时时都有任务在身,事必躬亲,夙兴夜寐,根本没有生活可言,更不用说“亲自做饭”这种奢侈品。不过许是因为王耀真的有点厨艺天赋,加上伊万本来就是个不挑嘴的,每餐饭摆盘造型香气味道,居然还都像那么回事。

其他事情就没有那么顺畅了,王耀习惯早睡早起,闲下来后,凌晨五点半准时开起收音机在院子里打太极;伊万睡得晚起的也晚,还浅眠,每天清晨隔着一扇门传过来的洪亮大喝让他痛不欲生。原本一件小事,偏偏这回两个人都较真起来,搬出你每天酗酒你从不遛狗的陈年旧账开始互相指责,话说开后两人都觉得没意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至今谁也没拉下脸去先给对方伏低做小。

周末王耀坐在院子里一边剥青豆一边开免提跟妹妹打电话诉苦,大洋另一边晨光明媚,王湾在喝咖啡的间隙里挖苦他总算体会过一回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做妹妹的眼看着你吞梅嚼雪不落凡尘三十年从未做过一回饭心里苦都没处说。现在也就兄夫那毛子能给你带来点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啦,这可是要出门放爆竹的好事,哥你就认栽吧。

话音一落那边就只剩下忙音了,倒比他手里青豆落进竹篮里还快。王耀捧着电话哭笑不得许久,最后也只能去把青豆洗了准备晚上做青豆炒肉末。深秋时节的青豆甜脆,与切成末的猪肉一起煸熟后新鲜清甜,又富于油脂香气,拌饭再适合不过。伊万最近特别馋这个,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晚饭一吃,那些琐碎龃龉,也都哼哼唧唧的变软、融化,然后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以后也不会少。人到中年,一地鸡毛,所幸依然相爱。

两个月过去,王耀从传说中的首席向导变成传说中的隔壁老王,怡然自得。某天,晨起买菜回来的老王正琢磨着早餐吃豆浆油条抹腐乳好还是酸奶渣黑面包配鱼子酱好,跟在他身后一直保持二十米距离慢吞吞吃竹笋的滚滚因为在重力上受到严峻挑战,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小区“弘扬中华民族团结友善互帮互助的民族精神”宣传栏前。

是以,不甘寂寞的王耀张罗起来,兴冲冲召集了街头巷尾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弄了一个“关于开展孤寡老人与留守儿童一对一帮扶活动”爱心志愿小组,每逢周末连休,呼朋唤友坐老远的公交车亲切问候起半大孩子们的姓名年龄家乡兴趣爱好情感状况学业水平,到后来,爱心泛滥的隔壁老王干脆指挥伊万把半个厨房搬到人家跳广场舞的地儿上,亲手制作起了丰盛的员工餐,以期志愿小组中每一个人都能发光发热,实现人生价值。伊万冷眼旁观过一回食谱,燕麦花生浆配蓝莓和甜橙,外加一个摊了鸡蛋的煎饼果子,这是综合考虑实际能量消耗与老年人身体状况,从营养学角度出发研制出来的专门食谱。他家那口子信心满满,伊万却不置可否。对于这类被人文关怀的外衣包裹着的志愿项目,他一向是嗤之以鼻的。只不过伊万没想到的是,成果还真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爱心小组活动的效果相当显著,一个月过去,平均每位志愿者胖了十斤。

 

没关系的,耀。伊万捧着加了蓝莓果酱的热茶,喝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床上那个被子裹成出来的厚重的茧,哪怕是手艺登封造极的米其林三星主厨,面对凤爪鸭舌也会手足无措。不要太勉强自己啦。

...万尼亚,我就不信。茧里透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不知道是因为说话的人头埋在枕头里还是因为他的情绪也陷进低落的泥潭:退休这么久,你难道就没有那种,生活重心被抽走之后混乱无序的失重感?

怎么会没有呢。伊万脸上的笑意轻轻的,没有任务牵挂的日子里,神志清醒到凌晨。

王耀掀开那个茧坐起来,神情沮丧:可是万尼亚,你现在每天都带滚滚去散步,和隔壁冯家老头交流养宠物的经验。你看起来适应得很顺利...远比我顺利得多。

还是厨师那个比喻。伊万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茶水中沉沉浮浮逐渐洇散开的蓝莓果酱上,如果你十年前就知道余生只能做个甜点师了,那么你总比由主厨临时转成甜点师的人适应得更快一些。

王耀猝不及防被梗住了,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像是正凝聚着暴风骤雨,他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艰难。伊万·布拉金斯基有多为哨兵的身份骄傲,那么相应的,在失去精神向导后就会有多痛苦。伊万重新回到他身边后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个,退休后王耀决定避开一切可能会让伊万想起哨兵的事物,流水声,风声,井,镜子,白噪音,介绍人,他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地抚摸滚滚的皮毛,为的就是不唤起伊万与他的白熊瓦里安之间的美好回忆,他已经竭尽所能,却还是伤到了伊万。

耀,没关系的。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温暖柔和,不知不觉间王耀已经被他高大的爱人圈进怀里,那是要把对方保护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的旧日姿态。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会选择在塔里登记的哨兵原本就都是亡命之徒,耀,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在乎过家庭,我也不在乎爱情,所以我以为当死亡降临时,我也不会在乎坟墓。三十年前谁也没想过要过安稳休息的日子,可是三十年后想到我曾经离开你那么久,也不知道自己敢不敢回头去看。

伊万绵软的说话声还在继续:耀,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可我一定要活着回到你身边。至于失去瓦里安,由向导变成普通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也不在乎。

王耀在爱人坚固的臂膀里转了半个圈,抬起头迎着对方的目光想要说什么,却被伊万的动作制止了。

嘘——耀,嘘——不用说话。伊万伸出一只食指抵在王耀的嘴唇上,态度温柔而坚决。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不需要那些。

然后王耀感觉到伊万的嘴唇结结实实蹭了一下自己的,回过神来发现对方笑得餍足,活像正在偷吃蜂蜜的熊。

要是替我难过的话,亲我一下就好啦。

王耀呆呆地看着伊万,大脑和内心只被一个想法占据着。

死毛子。

一大把年纪了还耍流氓。

 

退休后的生活闲适又懒散。王耀自从遭遇了上回志愿活动的滑铁卢后,对这类老年活动一律心灰意冷,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见邻居老大爷们个个养花养鸟的,于是买来铁丝做出一个精致的鸟笼,食槽水槽架子不一而足,每天啧嘴逗弄画眉。而伊万决定对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画面肃然起敬。

王耀,你这跟老来得子似的。某天,伊万终于忍不住多了句嘴,他刚把被子从家门外的高坡上收回来,说话还有点喘气——人老后总是不中用些。

你放屁。这会王耀正在兴头上,连头都懒得抬,你去看看搁仓库里那辆小摩托怎么坏了,这个周末我要开着它带宝贝鸟去人民公园的。

人民公园最终没去成。因为这一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事情要从“邻居日常之酒足饭饱后的八卦”说起,每天都要出门遛滚滚的伊万闲着没事会和遛鸟的几位大爷凑一块多聊几句,这天,街道办事处的老杨说这几天居民区里进了贼,报案的都有好几起了,作案手段说不上多高明,都是从顶楼翻下来切割窗户爬进去的,现场柜子和衣物乱七八糟,地板上的脚印也清晰可辨,只是小偷只拿现金,又没有留下指纹,民警追查起来也觉得为难,因此久久没有破案,听说宋老教授家呀,被偷走一块金砖,投资用的那种,这几天宋夫人一直以泪洗面呢。伊万一边听大爷们侃来侃去一边分神留意滚滚有没有乱跑到树上去,邻居冯大爷那句“不是我嘴臭啊老布,这伙小偷专冲家里没有儿女亲戚的老年人下手,你家也只有你和老王,我看你们这段时间还是多小心些,听我的,晚上睡觉前把纱窗锁死,什么事都没——哎哎哎老布你这是去哪呢?咳!这人!”自然也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伊万挽起裤脚准备下到池塘里捞意外落水的滚滚,耸耸肩膀把热心邻居的告诫落在水里。

所以,臭嘴冯大爷的话在当晚就成真了这种事,真是毫无预兆。

事情发生得很快,小偷翻进院子里时王耀没用半秒就清醒了,三秒后他坐在床上大概推测出怎么一回事,五秒向导做出决断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摸进厨房里准备去拿刀架上那把剔骨刀,意外地摸空,看来这伙小偷还算有点经验的;王耀打起精神,一边展开向导精神力锁定那伙小偷的生命体征,一边思索着没有刀该怎么威胁乃至制服歹徒,毫无征兆地与走进厨房的其中一名歹徒撞个正着。时运不济啊,王耀小声在心里骂。那伙人显然也被吓得不清,眼看神志发昏就要掐王耀的脖子了,一记枪声来得及时突兀,壮汉倒下去,王耀看到的是伊万面无表情的脸,还有他手里冒着青烟的手枪。

他们决定把事情交给警察处理,手枪里填的恰巧是麻醉弹——尽管王耀觉得口口声声号称自己已经全然退休却私藏枪支的伊万根本是有意准备了麻醉弹以防万一——连个弹孔都没有,免去和警察解释私藏枪支这个大麻烦。他们没有开灯,坐在黑暗里想对无言,警车到得很快,一路上呜啦呜啦过来估计街坊邻居都知道出什么事了,这户搬来没多久的老两口惊人的战斗力显然震惊了他们的邻居,估计在今后一段时间里都会是方圆十里内几乎所有家庭茶余饭后的谈资。偷到伊万和王耀家,算他们点子背。他们都这样说,言辞神采里透出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把小偷一个个押送走后警察过来询问现在是否方便做笔录,王耀一口回绝,尽管他知道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但他突然失去了力气。

他突然情愿自己根本没发现家里进贼了,他情愿那伙小偷把客厅翻个底朝天,哪怕把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偷走,哪怕第二天醒来王耀要为一地狼藉和一笔巨额账单发愁。

因为至少这样,他还不用面对伊万根本没从哨兵身份中脱离出来的现实。

证据确凿,赃物追回。第二天王耀某天回家时发现门口敲锣打鼓的,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围着的是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他身边的秘书,正捧着一面锦旗,伊万站在他们对面,脸上挂着敷衍的笑容,明显心不在焉。

看到王耀后,那官员走了过来,笑容满面握住王耀的手有力的摇晃几下:“英雄回来啦!二老惩恶扬善,是人民的英雄啊!”

官员自我介绍说是某某书记,市里听说两位奋不顾身捉拿小偷的英勇事迹,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表彰表彰这样的先进事迹,因此呢,来给二位送这面锦旗,希望今后也能心怀公义,弘扬正气啊。末了,将那面红色三角锦旗递到伊万和王耀手中。

王耀低头看了看锦旗上金色的“见义勇为”几个字,松了手,锦旗就变成伊万一人抓着了。“可以啊,布拉金斯基同志。”王耀漆黑的眼睛盯住伊万,“一大把年纪了奋不顾身制服小偷,可见身子骨硬朗得很哪,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看上去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倒像是冰里淬过似的,对上他眼神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后背发凉。

“哎您这话说的,”书记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主,王耀的话里带刺,他听出来了,却自然爽朗地笑起来,打了个圆场:“不是有句古话说老当益壮吗,而且呀,我听您刚刚称呼,想必是俄罗斯人吧?这不就结了嘛!俄罗斯,战斗民族,总是要能打一些,身体如此健壮,是大好事的呀!”

伊万立在那里,既不反驳王耀也不支持给他帮腔的书记,只是轻轻地笑,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似的。

“布拉金斯基,你这样挺没意思的。”王耀最后这样说,他冲那书记点点头礼貌一笑,空手径直进了屋。

 

假如这事发生在——不用太久远,哪怕只是五年前,在王耀还能让军校的学生们怨声载道的时候,他们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吵。没有什么比和伴侣同床共枕却仍需要武器维系安全感更让人沮丧的事情,这不仅关乎于信任和忠诚的缺失,从某个角度讲,这也是给伴侣战斗力的一记耳光:想想看,你的伴侣睡觉都带着武器,因为他不相信你能保护好他。这对于曾经是特工的两人来说,格外地难以容忍。

屋子里静悄悄的,看客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伊万连个动静也没有,估计离家出走了。

“三十年前谁也没想过要过安稳休息的日子,三十年后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回头去看。”

伊万那时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王耀估计是不敢回头去看了,即便被寻常琐事一层层包裹着,昨天的伤疤依旧在流血,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凝固结痂。他们俩都是庸医,对这个伤疤束手无策,若想把日子过得安生一点,大概只能带着昨日的伤痛折磨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装作对伊万藏在床垫下的左轮手枪一无所知,正如伊万也选择性无视了王耀系在小指上的,连接着房门和窗户的红线一样。

想到这里王耀心头突然敞亮起来,他吸了吸鼻子,扯起嗓子朝空荡荡的客厅大喊一声,:“喂!老头子!”

片刻后伊万应答的声音从西北角传回来,然后伊万落满机油黑污的身子也探出半个,灰头土脸的。王耀看了好一会儿,算是明白了:这人和他吵完架后就一直在鼓搞那辆坏掉的摩托车,王耀前几天随口提过一句要修,他家那口子还真就专心致志地对付那辆他一窍不通的机器。王耀不受控制地笑了一下,马上收住,气势十足地问:“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哈?”正在和发动机大战三百回合的伊万莫名其妙,怀疑王耀是不是除了要去配副老花镜之外也该去一趟精神科看看了,“随你吧,我吃什么都行,这不一直是你决定么?”伊万挠挠头,用王耀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今天没怎么。王耀想。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手忙脚乱了这么些年,我一直想要你好,想要你活得健康,活得平安喜乐,像个普通人那般。可是昨天的记忆如此深刻,假如我要一个完好的伊万·布拉金斯基,那我就不能割裂掉你身上哨兵的那一部分——敏锐的感官与预见性的见地,对周边环境出于天然的不信任,对冒险和刺激成瘾的渴望——即使你早已失去。

——即使你早已失去,热情与渴望却还在燃烧,这火苗是不会熄灭的,对不对?

王耀决定把这一页翻过去,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件事,——真糟糕,这个决定甚至是在争吵开始之前就做好了;他已经不再要求这种毫无保留。正如他自己小指上的红线永远流淌着没人止得住的血一样,伊万藏在床垫下的枪也是为了对抗过去的伤疤,而非现下即时的危情。对此王耀帮不上忙,谁也帮不上,除了他自己。自留地是不能被拿来做婚姻不幸的证据的,所以最终他们互相妥协,也是与自己讲和。

毕竟,他们都不年轻了。

 

王耀最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墓志铭,他已经有了几个还不错的选择。“向导王耀:来过,活过,爱过”就很好,简洁,大气;“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也不错,写意凝练些,多了几分古典的诗情画意。其实这座小城里的人多少是有些忌讳谈到死亡的,哪家老人死了,也只隐晦地说“老了”“走了”之类,好像不提死亡就不会来似的。在外头王耀叮嘱大喇喇的俄国人时刻注意,回到家伊万却是个被王耀硬扯进故纸堆里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汉语的命。伊万和汉语是真不来电,哪怕电压加到上千伏都束手无策的那种不来电。硬着头皮在心里挨个把文豪们骂了好几天后,伊万终于忍不住告饶。王耀不勉强他,自娱自乐。更何况这事虽说一直牵挂着,他倒也不急于一时功夫,搁在心头做个长久的念想罢了。

转眼就进入了冬天,南方温度不算低,空气却湿冷,最冷的那天寒意随着湿气依附在皮肤上不露声色地渗透,不知不觉关节缠绵地痛起来。那天是12月25号,圣诞节,王耀记得的,西洋那边的神明诞生的日子。小城不时兴过这些,伊万么,俄罗斯人,也不过。正巧上回那个党委书记派人送了几斤羊肉过来,说是刚宰没几天,乡下亲戚送过来的,上回二老一大把年纪抓住惯偷,惩恶扬善,却什么奖也不领,您说要让人知道了该怎么想我这当书记的呀?加上这大冷天的,喝羊肉炖汤暖暖身子再好没有啦。那中年男人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王耀一想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收下来就近做了羊肉火锅。酒足饭饱,接下来就该是诗兴大发了。王耀吃着吃着解腻用的柚子突然来了兴致,兴致勃勃把几本大部头从书架上搬下来,翻阅着历代悼文谥号,准备替自己找一个文采斐然字若千钧的碑文。

伊万正拿王耀剥剩下的柚子皮擦桌子——柚子皮去油渍快,味道也好闻,最重要的是节省了买洗洁精的钱,精简持家的老王一贯精打细算——见王耀兴致盎然,便撇开家务跟着凑热闹,王耀瞅了一眼赖在他肩膀上的老伴儿,不置可否,把类书翻得哗哗响。

“这句怎么样?”王耀看不得伊万不想洗碗还做出一副专注文言文的嘴脸,故意为难他:“‘山林受用琴书鹤,天地交游风月吾’,合不合适?”

“我看不懂。”伊万回答得特真诚。

王耀被他给气笑了:“你看不懂干嘛凑上来?之前我喊你读书的时候没看你这么积极啊。”

伊万的回答更真诚了:“我就算看不懂我也知道,王耀你现在完全是在瞎想啊。”

王耀嗔怒:“诶你什么意思啊?你这人不呛我不舒服是不是?”

 “哪能。”俄国人说着说着也认真起来,“我还是觉得,墓志铭啊悼文啊那一套太繁琐,也太虚饰,依我看墓碑上什么都不用写就很好。等到你我都死了,按你们中国人的观念,没有儿女亲戚的老人死了多半是找不到体面去处的,估计办事处就把我们葬在城北的坟山上,”伊万骨子里那种俄罗斯式的忧郁诗意突然被激发出来了,“你的墓碑靠着我的墓碑,碑面上除了你我的名字和枯萎的青苔外什么都没有,多少年过去都是这样。路过的年轻人看到两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并排刻在一起觉得莫名其妙,这就是最好的纪念了。”伊万笑笑,又把毯子拉高了一点,特意在王耀发凉的胸口捂了捂。“墓碑上的字而已,连到时候有没有人给你刻都不知道,变数那么多,反正,那一天无论如何都要来的。”

王耀也跟着嗤嗤笑出声,摘下老花镜叠好放在桌子上:“是啊,事变无涯,死生有命...总会要来的。”

 

这一天来得悄无声息。南方梅雨季节刚好来临,细长绵密的雨丝微凉,不动声色地在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留下一点潮气,慢慢腐蚀掉内心所有敞亮的地方,柔情似水,不容抗拒。

伊万·布拉金斯基是他们中先走的那一个,对于所有认识他们的人来说这个结果都不算意外。年轻的哨兵永远冲在每一场战斗的最前面,假如敌人正用枪抵住他的胸膛逼迫他后退,那么他一定会面带微笑前进,直到肋骨把枪管夹弯;和他共事过的同僚记得每次在战壕里远远看伊万的背影,就像燃烧着的白色火焰,而燃烧自己的人通常都注定早逝。

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不自在地挪了挪脖子,好让那个古板的温莎结不那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抬眼望过前方,王耀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色西装,腰板挺得笔直,和所有人隔了一段距离站在最前头。撑着黑伞的人群三三两两缓慢地向前移动,而王耀没有撑伞,雨水把他的肩膀和背脊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渍。他低垂着睫毛,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水坑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弗朗西斯不是过来说节哀的,三十多年同事,几度生死相依,他明白布拉金斯基和王耀之间的感情是个什么样子,至少不是死亡能够把他们分开的。

他来这里,是为了一桩故人的委托。

 

“这是万尼亚那个小家伙留给你的东西。”弗朗西斯刚在沙发上坐稳,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极小的盒子搁在茶几上。盒子做工考究,用深蓝的天鹅绒缎面包裹着,因为经年累月破了个洞,露出白铁的内里。“二十多年前吧,大概是他刚恢复记忆那段时间,说是让我帮他保管一下,他的原话是什么来着?......对,假如我再次被控制,假如我在执行任务中失踪或牺牲,都请即刻把盒子亲手转交给王耀。”弗朗西斯顿了顿,“哥哥我其实不怎么愿意搭理这桩事,不过既然这原本也算他的遗物,就过来一趟还给遗属,顺便也问候问候你。”

王耀没有回答他,水烧开了,王耀泡好碧螺春,等茶水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小下去后,取一只厚底玻璃杯,倒了杯茶递给弗朗西斯,末了才开口:“先喝点水吧。”

“嘶——谢谢。”被茶水烫了一下的弗朗西斯忍住痛意把杯子平稳放好,手指迅速捏住耳垂吃痛看向面容平静的王耀:“王耀,刚刚哥哥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关于那个盒子的?一半一半吧。”王耀在他旁边坐下来,端起瓷杯耐心地吹开热气,呷了一口。“你放茶几上就行了,呆会我一起收拾。你这次过来在这呆多久?”王耀沉吟着,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出深思熟虑:“按理说老朋友来了,我该担起导游这个义务的,但你也知道葬礼之后事情特别多,我大概抽不开身陪你,所以...”

“等等啊王耀,”法国人及时阻止话题朝着越来越难以理解的方向发展,“葬礼后凭空多出一样遗物,还是你伴侣瞒了你好几十年不让你知道的,但凡是个正常人,多多少少都会吃惊吧?你倒好,轻描淡写撇过去然后问我的行程?我的行程无关紧要好不好?”

王耀放下茶杯,他探身前倾,把那个破了洞的丝绒盒子拿在手里,在柔软的纤维表面来回摩挲。就这样沉默一会,最终只是笑笑:“那也就是遗物而已。”

闻言弗朗西斯眉毛一挑。

“你自己不都说了么,只是伊万的遗物而已啊。”王耀把盒子放回桌子上,“万尼亚死了,是正常死亡,他弥留的时候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有什么话他都说清楚说明白了。更何况,”他闭上眼睛微笑起来,“一起过活大半辈子,如果一直互相隐瞒着对方多累啊,到后来慢慢地开始共享最无足轻重的那个秘密,越来越多,最后有些事情哪怕不说,也心照不宣。不谦虚的说,他在想什么,在你出现在葬礼上时我就明白了,还用得着在一个盒子上纠结?”

这次弗朗西斯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他盯着王耀,对方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宁静,恰如隔着千万屏障之后的旧日面容。最终他问:“王耀,你在避重就轻。明白和感受是两回事。你告诉我,伊万死了,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感觉这样也好。”面对旧日老友布满皱纹和探询的脸,王耀轻轻一笑,面露释然:“他一向是个不会照顾人的,先走了也好,省得我躺进棺材里还天天牵挂他知不知道要按季换被子,连咽气都咽不顺。”

“弗朗吉,你了解伊万,也了解我。”末了王耀亲昵的唤起弗朗西斯的乳名,这是他们认识三十多年来的头一遭,“伊万刚失踪的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说他死了,我不信,背着你们拼命查,哨兵向导档案管理处,塔的控制中心,黑手党那边的暗线,哪都找过了,查到最后也只好认命。”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声叹息。

弗朗西斯沉默一会:“是真的不打开?”

“不用,打开就错了。”王耀脸上露出一点温柔又坦然的神色,“无论里面是什么,都是以前的东西,它是属于伊万的。”

“那...”弗朗西斯站起来,咳了咳,“那哥哥我就先走了。”

“不远送了。”王耀点点头。

弗朗西斯深深看他一眼:“多珍重。”

 

之后很多年弗朗西斯·波诺伏瓦都没有再听过那座小城里传来的消息,直到某一天,一生游戏人间的多情公子弗朗西斯也开始隐隐感到寂寞,并琢磨着他的第一任情人到底是叫罗莎还是玛格丽特的时候,他收到一张机票和一份讣告。

于是这一年夏天,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再次造访这座湿热的南方小城,为的是送故人最后一程。

墓碑落成时,不知怎么的,多年前那段飘散在小城某处的对话又回到弗朗西斯的脑海里——这很稀奇,毕竟弗朗西斯甚至不记得他母亲的名字了——于是鬼使神差地,弗朗西斯摸索到墓地去,趴在坟前费力地辨认着墓碑上刻的字:

“他的生命消逝于昨日,开始于昨日,并将归于昨日;

因为昨日里有他的一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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